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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爱让他们变得正常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11月01日        版次:GA11    作者:谷立立

《正常人》,(爱尔兰)萨莉·鲁尼著,钟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8月版。

□ 谷立立

或许是要向她的文学偶像表达敬意,萨莉·鲁尼在其小说《正常人》的开篇,引用了乔治·艾略特名作《丹尼尔·德龙达》里的话,“精神状态的变化是一个秘密,人们将它恰当地命名为‘皈依’,对我们当中许多人来说,无论天或地都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启示,直到某种个性同他们的相碰,带来一种不同寻常的影响,并迫使他们接受它。”

这段话直接点明了鲁尼的师承,也一语道破了《正常人》的奥义。与《聊天记录》一样,《正常人》着力塑造“千禧一代”的爱情纠葛。鲁尼以时间为脉络,序时地讲述了一段感情的起因、发展,以及最终的去向。然而,透过她细致的讲述,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她对“爱”的解析,更看到了两个灵魂的碰撞。毕竟,书写“爱”是容易的,捕捉人类广袤内心世界的悸动却是困难的,而这恰恰是鲁尼的专长。

故事开始于2011年1月,结束于2015年2月,从虚构的爱尔兰小镇卡里克里,到都柏林,再到瑞典,最终延伸到大洋彼岸的美国。就在这一路上,鲁尼的主人公玛丽安与康奈尔相伴同行,开始了长达4年的“非正常”恋情。不得不承认,艾略特说对了:他们就像19世纪的绅士淑女,不仅“精神状态的变化”是秘密,就连亲密关系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底下无话不谈,将对方当成灵魂伴侣;明面上只字不提,装作互不来往。

抛开爱情不谈,鲁尼关注的仍然是“人”的困境。就像标题所示,被高光照耀着的两个人,无论经历了多少分分合合,尝到了多少人情冷暖,始终都走不出各自生命的阴暗面,只能在“正常”与“非正常”的罅隙中苦苦徘徊。那么,什么才是“正常人”?鲁尼并没有给出她的答案。显然,这是摆在玛丽安与康奈尔面前的问题,需要他们用漫长的人生来验证。

在谈论玛丽安的时候,鲁尼这样写道:“自打孩提时代起,她的人生就不正常,她知道的。但如今很多事都被时间所覆盖,就像叶子落下,盖住一方土壤,最终和泥土混在一起。”这句话仿佛一锤定音,奠定了《正常人》的基调。而鲁尼的写作,恰恰就是要掀开层层覆盖的落叶,让真相显露而出。以玛丽安为例。尽管家境富裕,衣食无忧,但她却是“公认的厌恶对象”。学校里,她独来独往,没有朋友;生活中,她与家人关系紧张。她的律师母亲从不关心她,甚至认为男人可以通过向她施暴,来表达自我的主张。

这是多么冷漠的家庭啊,但玛丽安偏偏生于其中。久而久之,她就变得冷漠,变得自我抽离。或者说,不是她天生不带有一点温度,而是她的家庭从来没有给予她一丝温情。或许,玛丽安更愿意过上另外一种人生:远离她出生的小镇,去某个她“缺席的地方”,与它合为一体,“成为它的一部分”。但这并不容易。高中毕业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地离开卡里克里,去都柏林上大学,并在几年后去了瑞典。表面上,我们看到了玛丽安的新生;实际上,她还是那个她,注定要受困于原生家庭。于是,都柏林也好,瑞典也罢,哪怕是整个欧洲,都不过是里程表上的数字累积。

同样的还有康奈尔。这个来自单亲家庭的男孩,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高中时,他希望可以知道别人家的孩子是怎么生活的,“这样他就能模仿他们”,读书考试踢球聚会,学习爱人与被爱。不过,爱人与被爱并非说说而已。要弄清自己究竟爱谁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才能像“正常人”一样去爱、去恨。因为爱是如此微妙,又是如此曲折,远不如解一道数理方程那么容易。身为小镇男孩,康奈尔的出身决定了他的未来。在卡里克里,他轻易地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这种喜爱,简单地归结为一句话:“你是个好人,大家都喜欢你”。

可是,到了都柏林,一切就另当别论。仿佛打开了自由之门,林林总总的聚会、旅行、聊天、恋爱,占据了康奈尔的闲暇时光。但好不容易跻身富人圈的他,却无法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他就像一棵离开了原生土壤的植物,被移栽到都市贫瘠的土地上,很快就水土不服,陷入了“成人生涯中的一个低谷”。于是,有了这样一幕。在派对上,康奈尔旁观同学的一举一动,看着他们开怀大笑,看着他们高谈阔论,看着他们喝酒跳舞。而他自己,永远是沉默的隐形人,感觉“一切都不真实”。

既然现实是一条没有出路的死胡同,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的模仿对象,他索性回到文学的世界里,从书中寻找慰藉,享受着“被伟大艺术触碰后的愉悦”,天真地希望可以“运用阅读时的想象力来理解生活中的人”。不过,康奈尔最终还是失败了。因为只有和玛丽安在一起,他才会有一点可怜的存在感。就像溺水的人在水中浸泡太久,猛然间抓住了一片小小的浮木,于是绝望地将它当成他最后的救赎。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对很多事情都有截然不同的看法。比如奖学金。含着银匙出生的玛丽安,从来没有把奖学金当成正经事。她之所以要申请,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要证明自己。相反,康奈尔坚信,奖学金就是“一个庞大的重要事实,像一艘巨大的游轮,凭空开入他的视野”。这一次,这个小镇男孩终于凭借努力,获得了阶段性的财务自由,更与玛丽安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

尽管有过太多分歧,两个人还是走到了一起。或许,我们可以把这当作是他们“精神状态”变化的结果。此时,似乎就连鲁尼都不再凌厉,语气中多了一点温柔:“人们对玛丽安既不爱慕也不谩骂了。他们已将她遗忘。她现在是个正常人了。”当然,鲁尼从未拿起道德审判的戒尺,狠狠敲打她的人物。因为正常也罢,不正常也好,都是人类存在的某种状态,既谈不上好坏,更没有优劣之分。

相比之下,她更在意他们的成长。正如她所说,康奈尔与玛丽安“就像一盆土中的两株植物,环绕彼此生长,为了腾出空间而长得歪歪扭扭,形成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姿态”。是的,歪歪扭扭。这是成长的节奏,也是爱情的消长。鲁尼聪明地在二者之间画上等号,完成了她的救赎:恰恰就是持续多年的爱,为身处边缘的两个人指明了方向,从而扭转所有的不正常,让一切变得正常。而不正是鲁尼最希望看到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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