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捍卫生活和写作的有效性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9月20日        版次:GA14    作者:朱蓉婷

  年度散文家 李修文

  作品《致江东父老》

李修文,作家、编剧,影视监制,现为湖北省作协主席。著有《滴泪痣》《捆绑上天堂》等多部小说,曾获茅盾文学奖新人奖、春天文学奖等,散文集《山河袈裟》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担任编剧和监制的作品有《十送红军》《疯狂的外星人》等,编剧作品曾获电视剧飞天奖、金鹰奖。

  [ 授奖词 ]

李修文的散文饱满、酣畅、正大。经岁月历练,破除自我滤镜,他直面广大而真实的世界。在《致江东父老》中,每一个个体,都如此的生动而具体,那些在宏大叙事中闪烁微弱光芒的人物,上升为他的江东父老。李修文找到散文的大道。他一路行走,一路歌唱,在知道了世界的寒冷阴暗后依然歌唱、他赞美人民,赞美风也不在、雨也不在的信念,赞美绿树成荫、华灯初上的伟迹。

南都:网络上有人对你评价很高,认为你小说、散文都得心应手,属于文学天赋极高的作家。你自己怎么定义?

李修文:小说、散文、剧本,都是我所热爱的文体,早年,我多写小说,其后写了很久的剧本,但是能拍摄的甚少,一部剧本如果不能拍摄,某种程度就不算完整的创作,但正是因为这段写剧本的经历,一面使我不断扩大着生活的疆域,一面又促使我不断地反观自身,于是就很自然写起了散文。

实际上,我并不认为我是文学天赋有多高的作家,但我确实在一直捍卫着生活和写作的有效性——我得确信,我并不是在自说自话地写作。为了这种有效性,我希望自己笔下的文字是有“我”的,就像屈原和杜甫,无论是对着九天发问,还是匍匐于荒寒小路,“我”都在,如此,我写起了散文,并且通过散文写作越来越获取了这个时代内部涌动的人格力量;而今,写了几年散文下来,我的虚构热情反倒被重新激发了出来:通过虚构,另一种逼近生活本质的真实又变得迫切了,所以我又开始写起了小说。我想,无论哪种文体,它们首先呼应的是我们的存在遭际,是存在遭际在呼唤着它们来到我们的笔下。

南都:从《山河袈裟》到《致江东父老》,我们知道你的足迹遍布很多地方,感觉你对日本文学似乎有偏爱。这种偏爱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影响?

李修文:相比日本文学,中国古典文学乃至戏曲似乎对我的影响要更大一些,或者说,自我开始写作,我所一直面对和处理的一个主要问题,就是我和古典资源之间的关系。年轻时,我既深受古典资源影响,却又有莫名的反对之心,写作了不少戏仿古典资源的小说,其中情形,就像一个无路可逃的逃犯;之后,我想恢复某种说书人传统,想将话本和传奇的气质注入小说,但也不免于自说自话:在当代生活中,古典资源和价值并不是无效了,它的有效,正在于它的搏斗和闪躲,它的存在和延续之难;最终,在经历了漫长的写作困顿以后,还是古典资源拯救和解放了我:想要真正地继承传统,其道路并不在于甘受美学的笼罩,而在于像它们诞生之初一般具备创造力。

事实上,对古典最好的继承,其实就是直承古人心意,在命运中明心见性,说白了,就是李白苏东坡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你都要跟着去受,然后,你还要去相信,哪怕一己之力,你仍有创造一个完整自己的可能。

南都:你20多岁就崭露头角,《滴泪痣》《捆绑上天堂》让人印象深刻,被提名当年度最具潜力新人。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你推出了《山河袈裟》。这些年你的创作状态如何?

李修文:感谢南方文学盛典,设立之初,我就被提名过年度新人,其后多年,写作的真正困顿降临了,我甚至有很长时间写不出一个字来,然而我从未像热爱写作一样热爱过其他任何一件事,所以,写不出来的时候,说是心如死灰也并不夸张。好在是,只要热爱之心未死,奇迹便总有一天会从天而降的:在我写《山河袈裟》之时,我几乎变成了一个刚上学的小学生,忘了自己曾经是个作家,重新认识字词,重新打量自己和世界——我自己,还有这世界,到底有什么值得一写?这些文字在成书之前大多都没有发表过,但对我继续抱有对生活的信心却疗效显著,从这个意义上说,并不是发表和出版使我和写作联系得更紧,而是写作的失败将我与写作牢牢地连接在了一起。

有许多年,为了谋生糊口,我都在影视圈里东游西荡,我不得不一次次地费尽心机去建设某种对生活本身的相信和热情,现在看来,其中磨折,似乎比纯粹写作上的变法要重要得多,现在看来,彼时之我并不是孤立之我,而是世界在一次次以生存的面目真正地涌向了我,因此我也许甚至可以说:我写的那些文字,自然是从我的身体里长出来的,但也是从这世上的种种偏僻与荒寒所在长出来的。

南都:谈回《致江东父老》这本书。本书写了许多形形色色的小人物,为小人物写书立传是你的一个梦想吗?你为什么想到要写这种题材?

李修文:在写作这本书之前,我并没有为小人物写书立传的愿望,原因是,这些年,在我的生活里,从来也没有出现什么大人物,在过往十余年里,惟有这些“小人物”和我同吃同住,走在同一条夜路上,但我的发现是,只要我认真地凝视他们,就能听见或看见:在他们的体内,有深渊和暴风,也有沟壑和呼喊,他们无一不能自成世界,一如我在自序中所言:“天下可怜人,都是可爱人;天下可爱人,都是可怜人。”

说几句闲话。这几日,演员沈腾正好在武汉演出,每晚他演完之后,我们总要聚在一起喝酒,现在的沈腾,早已是大明星,但在我们相识之初,他也是租住在便宜小区里的小演员,这几天,每晚分别的时刻,看着他离开时我都非常有感触:十多年里,多少我认识的演员、编剧、场工全都消失不见了,因为沈腾的到来,这些面孔却在我眼前倍加清晰,所以,十分有必要提醒自己再一次记起我在《致江东父老》的自序里写下过的一段话:“那些被吞咽和被磨蚀的,仍然值得我泥牛入海,将它们重新打捞起来,那些不值一提的人或事,只要我的心意决了,他们便配得上一座用浪花、热泪和黑铁浇灌而成的纪念碑。”

南都:读《致江东父老》,文字的“散文感”让人印象深刻,似乎没有一个非常明晰的主题,思维跳跃灵动,这是你特地选择的一种写作方式吗?

李修文:让我们以李敬泽的《会饮记》为例,书中的那个“他”,时而在机场里吃牛肉面,时而在论坛与对话会上语含机锋,时而在他乡雨夜里见故友,时而在山岗上的小餐馆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你看,“他”在一次次奔赴世界,世界也在奔赴“他”,通过“他”,世界得到了存在,这便是我们大多数人的今日处境: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心,就是最大的战场。以我自己为例,东奔西走的那些年里,我时而在小旅馆里被服务员大姐给我讲的故事所震慑,转过头来,大雪中却开出了一朵花,我时而在陪护的医院里百无聊赖,刚刚上路,一位盲人就信誓旦旦地跟我说,他早已在头脑中为自己虚拟了另一座世界——时间久了,我便开始相信,我,那个奔走在各处的我,即是山河大地本身。

  李修文获奖感言

首先感谢南方文学盛典和各位评委,许多年前,当这个奖项创立的第一年,我曾经作为一个小说作家被提名过当年的新人奖,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我作为一个散文写作者获奖的时候,我再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奖项的纯粹性:它验证了写作之难,也验证了隐藏在写作之难中的、那些微妙的可能以及被这些微妙可能渐渐累积而成的个人解放。

这些年中,当我写作散文的时候,实际上,我是在使用一种非虚构创作式的方法去接近我所要写下的人事——凡是我要写下的,我都竭力使之成为自身命运的一部分,并希望以此获得我们时代内部涌动的地理和人格力量。也因为如此,我既相信铁打般的事实及事实本身所呈现出的力量,另外一边,我也不是完全信任它们:在我的家乡,许多人都能将死去的亲人乘愿再来之时描述得言之凿凿;在陕西榆林,我也遇见过一个同路的盲人,他告诉我,为了鼓励自己活下去,他早已在头脑中给自己虚拟了另一座世界,所以,他既在与我们同在的世界中活着,也在他自己虚拟的世界中活着,对他而言,许多时候,我们这个世界是假的,那个虚拟的世界才是真的。

如此,我会经常提醒自己,在今天,散文其实存在着许多崭新的可能和重新生长的契机——在事件真实与美学真实之间,我们究竟应该何去何从?过去,人们大多认为,各个文体的中间地带才是散文的主体性,而今,当外部世界越来越被分割,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心,成为了一座最重大的战场,与生命遭际休戚与共的散文,又如何重建自己今时今日的主体性?还有,那些光芒四射的中国文章道统,如何再次擦亮今日的生活,让汉语其来有自且继续静水深流,更让我们自己再次成为中国面孔的描绘者和中国问题的处理者?这些问题的浮现,至少对我个人是一种提醒,它们提醒着我:写散文,其实是一件大事。

我的家乡,是楚国故地,那里至今还有众多古墓,在许多墓主人的棺椁中,都留存着一张“告地书”,它们都是由活着的人写给那个幽冥的地下世界的,这些“告地书”既是身份证明,也是通关文牒和祷告书,它们一边视生死为无物,一边却又携带着巨大的相信,我想,如果我的散文写作继续下去,我就应当写下今时今日的“告地书”,视生活与创作的边界为无物,同时,还要去相信道统不绝,一己之力不绝,中国式的面孔、情感和伦理虽然屡经冲刷,也仍然绵绵不绝。

在论及一个文人应该如何践行自己所思之时,南宋的朱熹曾经说出过简单的“充实”二字,按照我的理解,“充”,说的是我们必须不断延展扩大自己的生活疆域,“实”,说的就是实在,而非虚在,这实在,将迫使我们用遭际、用命运去验证和亲近那些被我们写下的字词,这是一条漫漫长路,但它值得我们的信赖,我们也终将得到它的护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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