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塘之夜》，(法)左拉等著，译林出版社2020年2月版，45.00元。
□ 赵瑜
多年以后，已经成为著名作家的莫泊桑，写了一篇回忆文字，说他们一些年轻的作家住在左拉在梅塘的别墅里的情形。因为左拉年轻的时候家里很穷，所以有钱以后，他食量很大，有一种报复感地大吃特吃。莫泊桑说左拉的食量，每一顿可以顶三个普通的小说家吃的食物。这确实有些夸张了。
吃完以后，几个作家坐在夜色里消食。他们谈论生活，谈论时局，也谈论他们即将写作的小说的故事。而莫泊桑的《羊脂球》便是在这样的梅塘的夜色里，聊着聊着，便开始动笔了。
《梅塘之夜》是一部多人合集的中短篇小说集，之所以如此出版，是因为，这部小说集中的作品，都是在法国作家左拉的家里聊天聊出来的。
时间是1879年，左拉刚刚建好他的“娜娜楼”，就是用他的作品《娜娜》的稿酬建的一栋楼。这栋楼是左拉在巴黎郊区梅塘住处的一个配楼。住在左拉家里的年轻作家有五个人，他们分别是莫泊桑、于斯曼、塞阿尔、埃尼克、阿莱克西。几乎每天晚上，一个作家都要讲一个他即将创作的小说故事。
第一天晚上讲故事的人是左拉，他讲的故事便是《磨坊之战》，一个普法战争中的悲伤的家庭故事。一对相爱的青年男女，磨坊主的女儿弗朗索娃丝，以及她喜欢的男子多米尼克，明天将要举行婚礼，然而，婚礼前一天的晚上，战争来了。因为多米尼克参加了战争，所以，他被普鲁士的军官抓住了，要枪毙他。爱情促使弗朗索娃丝在多米尼克被关的那天晚上，去救了他。
第二天，普鲁士军官发现了多米尼克逃走之后，就抓了磨坊主，并且让弗朗索娃丝做选择，到底是将她最爱的男人多米尼克找回来，还是要让自己的父亲去死？这样，战争的故事外表下，小说成为一个永恒的人性之问。
左拉讲完他的故事之后，莫泊桑等人都觉得是一个好小说，便都鼓掌对左拉说，赶快写下来啊。那意思是，这样好的故事，如果你不写，我们就写了。哪知左拉老谋深算，他幽幽地回答说，已经写完了。
第二天晚上便轮到了莫泊桑讲故事。因为受左拉的故事的影响，莫泊桑也将故事的背景放在了普法战争期间。甚至也和左拉所讲的故事主题有些接近。左拉讲述的人生选择是亲情和爱情之间。而莫泊桑所讲述的故事则是举世闻名的《羊脂球》。
“羊脂球”是一个妓女的外号，当军队溃败，一些有产人士，通过关系搞到了一张通行证，他们计划离开鲁昂，到另外一个法国军队还占领着的勒阿弗尔。结果在半路上，被一个普鲁士的军官给截住了，不放他们继续前行。这位军官只有一个要求，那便是，让羊脂球陪他睡一夜。本来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吃了羊脂球带的食物，对她充满了感激之情的。然而，因为羊脂球不同意陪那军官睡觉，而被关停在那里。所以，同车的人开始对羊脂球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他们从一开始无所谓，到后来直接嫌弃羊脂球，因为她本来就是妓女，就应该为了大家和那个军官睡一觉。
可以说，莫泊桑的小说水平远高于左拉。然而，因为同样是战争的背景，左拉给出的选择题，偏于通俗，爱情和亲情。而莫泊桑则直接将一束光照射到了人性最为灰暗的角落里。为了活下去，人可以变得下作，变得失去了人性和伦理。这正是莫泊桑的小说所指向的。莫泊桑的《羊脂球》不仅仅是在讲好一个故事，而是在梳理人类的文明史，同时，也用一个极其独特的视角来控诉战争对人性的破坏。
第三天，轮到了于斯曼。他讲的故事，也十分有趣。一个逃兵的故事。然而，在战争期间，一个不愿意打仗而不停借口生病的逃兵，从战场逃回家的故事。差不多是一个历险记。还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在讲故事的时候，可能与小说的细节多有不同，所以，莫泊桑在写回忆文章的时候，说他们一群人听得哈哈大笑。
第四天，塞阿尔为他们讲述了一个巴黎围困战的故事。第五天呢，埃尼克为大家讲述了一个群体之罪的故事。第六天是阿莱克西的故事……
一开始，这些作家到左拉的家里居住，其实就是来游玩的。这样一群作家，由自由而散漫的闲聊，最终自然而然地过渡到了文学的讲述，这几乎是一种作家的自觉。大多数作家都死了以后，一九三〇年，仍然活着的埃尼克给《梅塘之夜》的新版写了一篇序言，又一次温故了他和左拉认识的过程，以及，他们为什么会共同写作《梅塘之夜》这本小说集。
《梅塘之夜》的出版，不但见证了作家们的友谊，而且还梳理了文学派系的源流。同时这本书还说明了，文学是有俱乐部性质的。
在中国的现代文学史上，也有类似于《梅塘之夜》的作品，比如，同题写作的《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以及民国时期的语丝社和创造社之类的文学社团。他们的关系，差不多，也类似于梅塘之夜。
莫泊桑在写给一个报社的主编的信里，说明了“梅塘之夜”的这几位作家的创作初衷，是反抗浪漫主义，甚至，他们否定雨果。莫泊桑认为“通过浪漫主义者那华而不实的感伤癖，通过他们那对法则和逻辑的系统性无知，蒙田和拉伯雷的古老常理、古老睿智在我们国家几乎荡然无存。”所以在莫泊桑的介绍里，《梅塘之夜》不只是一组命题的小说，还是他们一种文学主张的案例式作品。在莫泊桑看来，他们这一代人开始写作，那么，一些老的机械而无聊的小说结构就应该废弃了。他对《梅塘之夜》里小说的评价是“现实主义+理想主义”，而这样的自称，所敌视的是那种专门写给贵妇人看的小说。莫泊桑激烈地称那样的作家是“至少，在我看来，他只不过是一个江湖骗子，或者是一个大傻瓜蛋。”
《梅塘之夜》的出版，和左拉筑在梅塘的别墅有关，然而，却成就了一个伟大的小说家莫泊桑。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百五十年了，然而，当我们翻开这本书，你会发现，历史不同，甚至是国家也不同，而活在具体历史中的人物，却依然可信。这就是《梅塘之夜》长久有人阅读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