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作者：九月麦地（自由职业，现居上海)
2020年7月30日，我坐在上海复旦附属眼耳鼻喉科医院听力诊室外，忐忑地等待十几分钟后的人工耳蜗第一次开机。过了一会儿，听到两个男声，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那种感觉好像沉寂许久之后听到的天外来声，是谁在说话吗？我扭头看了看诊室内，仅有两人，我想，大概是医生和朋友在交流吧。走出医院大门，听到的声音更多了。树上的蝉鸣，汽车行驶中车轮的摩擦声，电动车在身后“滴滴”提示让路，街边共享单车开锁“啪啦”一声。回到家，走进房间有声音，坐下来有声音，我拿出手机打字，听到很轻的按键音……这些，都是我能辨认出来的声音，这是我花了5年时间，拼命想要回去的有声世界。
5年，我经历了2次失聪
2015年，我的左右耳听力轮流下降，具体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去医院看，治疗后稍微恢复一些，勉强能应付生活。
当年年底最后一天，我的左耳失聪了。那天晚上特别累，我有点感冒，吃了药以后躺下，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左耳完全听不到了。
去医院输液两周，一点变化都没有。越是没变化，心里越着急。接下来治疗了一个月，还是没效果。我不死心，上海的三甲医院我都跑了一遍，周边的城市，只要听说哪个医院耳鼻喉科不错，我也去跑一遍，没有任何结果。
慢慢地，我接受了左耳听不到声音，只能依赖一个也不太好的右耳跟别人沟通。我需要买一个适合自己的助听器。问了下，一只4万元。
我开始攒钱。那时刚来上海，做着一份财务工作，收入只有税前5000元。除此之外，每天坚持锻炼身体，跑了半年，减了20多斤，告别了因为激素治疗而变形的身体。
2016年到2017年5月，这一年多我攒了4万元，去杭州买了一个最顶级的助听器。新机器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好听，所有关于声音的记忆全回来了，我以为自己苦尽甘来了。
高兴了还不到一个月，从老家亲戚处得知，母亲的眼睛看不见了。之前她的视力就不好，医生说可能做了手术也不理想。我压力很大，一种“苦难怎么还没结束”的阴影罩在头顶。一天我和领导开会时接到了亲戚的电话，他很生气地大声说，“你妈连个医保密码都记不住，害得我白跑一趟，明天你一定要回家，如果你不回家，我现在就把你妈丢在大街上。”
后来我想，他说狠话是在发泄情绪，但在当时，我生怕他会把我看不见的母亲丢在车来人往的街道上。我请了假，定了最早的航班，回家带母亲看病。前前后后大概一周没有好好休息，也没怎么睡觉。等母亲做完手术，我终于可以躺下来好好睡一场，但当我醒来，发现唯一的好耳也完全听不到了。
第二次失聪后，医生告诉我，可以去做人工耳蜗植入，但手术费高达30万元，对于普通人来说，就是一种奢望。
因为听力障碍 我选择生活在一线城市
有人曾问我，听不到声音，对你的生活来说有哪些不便？我回答，没有一分钟是方便的。
我会特别没安全感。一开始，走在大街上都觉得不安全，车子的声音全都听不到。我走路，要尽量靠边走，即便是在人行道上。
做手术前我的血糖有点高，经常周末骑行锻炼。朋友很担心我，她说，后面有车你能听到吗？我跟她说，十字路口，我会来回看一下，还有就是去那种人少的路上骑行，大白天去，这样比较安全。
我现在生活在上海，原因就是一线城市会让我的生活更加便利。比如，网购可以备注短信派件。但是，我不能时时刻刻盯着手机，也听不见短信提示声。为解决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方法。后来我买了个手环，设置为短信震动。但也仅仅是在上海，外卖小哥会根据备注给我发短信通知。如果在老家，快递员通常是“看不见”备注的。
租房时，房间有什么问题，只能房东亲自拿钥匙过来，因为我听不见敲门声。有次楼下邻居去物业投诉，空调声音太大，可我听不见。房东当时在外地，他发微信跟我说，这样，你把手机开个录音，录一下空调的响声，我来听一听。
我一只耳朵失聪的时候，去老家办了残疾证。今年过年回老家，有些事情要办，残联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我的残疾证上写着一级听力，根本就不能接电话，他们还一直给我打电话，我感到非常崩溃。
日常生活中，我重复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听力不好，请你写下来。至于别人愿不愿意按你要求的方式去沟通，那就需要看对方了。
失聪不一定是无声，有的还伴随耳鸣
旅行的时候，我只能选择服务较好、安全性较高的酒店，去看着比较正规的连锁餐厅吃饭。听不到，让我变成了一个非常谨慎的人。有人跟我说，你去的那些地方没意思啊，都是高楼大厦，怎么不去风景更好的地方呢？可是风景好的地方往往出行不便。不通地铁和公交的地方，我都不会去。哪怕是坐大巴车可以抵达，可我听不到人工报站，大巴车也很少有字幕报站。叫网约车就更不用说了，接不了电话。
很多人以为，失聪就是无声世界。其实，几乎全部寂静并不是大多数。很多人失聪了，但还伴随着剧烈的耳鸣，像生活在工厂，听着巨大的机器不停轰鸣。那种耳鸣日日夜夜不停息，让人很难休息好。常年这样生活，也很难乐观起来。
成年后才失聪，我感觉自己还算幸运。有些人从儿童时期起就没有听过正常的声音，父母要付出千百倍的心血，才可以把其培养成能正常说话、心理健康的孩子。我加了一个社群，认识了很多这样的家长。有人说，嘴巴都说干了，孩子一句话都不会说。如果我是这样的孩子，父母会不会放弃我？我难以想象。
职场上受限 我疯狂兼职
从前看到有的失聪人士通过努力上了好大学，我觉得很励志。当我失聪之后才发现，考上大学后，一切远没有结束。在以后的职场中，如果因为听力问题无法实现自身价值，才是最痛苦的。
有听力障碍，接收到的信息是不全的，生活中的细微信息，影响着你的判断力。比如，正常人可以通过同事间的小声交流、上司的语气来判断出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而听力不好的人是无法捕捉到这些。他们接受的通常都是被加工过的信息，或正式下达的指令。这种状况，即便使用了助听设备，做了人工耳蜗植入，依然无法彻底改善。
失聪之后，我连职场中最简单的工作都变得异常困难。我工作第一年就学会了外出办税，后来有时候居然要同事陪着一起去，像个小学生被家长领着去上学，非常难受。这种价值失衡，让我迫切想要找到一个出口。好在我的写作能力还不错，平时也爱读书和研究些新技能，就这样，我试着在网上找一些兼职，需要沟通时可以用微信，通过打字进行交流，这给现实生活中听不到的我，带来了些许欣慰。
从那以后，我像着了魔一样在下班后疯狂地做着这些工作。一方面，我需要尽快攒够钱做人工耳蜗植入。另一方面，兼职让我找到了成就感。我喜欢写手账，因为坚持渐渐得到了认可，在网上开了课程，有5000多名学员。平时，只要我喜欢做的事，都尽量找到渠道，把它变成兼职收入。
因为听不到，在网上工作还是会有些麻烦。我的合作伙伴跟别人沟通都是打电话，但对我呢，就需要打字。目前我的甲方都比较友好，可以接受打字沟通，但更多的人会觉得麻烦，就放弃了。
2018年到2019年，我仅用1年半的业余时间，攒够了30万手术费。2020年1月，我在广州参加“星空演讲”。当我讲完回到后台时，演讲教练一把抱住我说：你太棒了，你不知道台下的掌声有多热烈，好多人都站起来了……
做完了手术，一切还没结束
2020年7月1日，我做了手术。一个月后，开机听到了声音。现在，每天要进行听力训练，大概半年之后，可以恢复正常交流生活，然而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我还是需要不停地关注听力，需要努力赚钱，因为人工耳蜗植入并不是一劳永逸。除了30万做手术之外，还要定期更换配件，每一个外机配件非常昂贵，一根8cm导线售价高达600元。人工耳蜗植入手术分两部分，一部分是植入体，通过手术植入到耳后，使用寿命是70年，另一部分是外机，用磁铁吸附在脑袋上，通过电刺激让植入者听到声音，这个外机每7-8年升级一次。所谓升级，就是换掉重新购买，费用是7万-8万左右。
这也是家人始终不同意我做手术的原因。他们觉得，这是个无底洞，哪有这么多钱经得起造呢？这也是我坚持自己攒钱做手术、不去众筹的原因。余生岁月漫长，只有自己努力赚钱，才能解决根本问题。无论结果来得多艰难，一生至少全力以赴一次。
母亲对我说，“为了听力，你这5年，全部都是空白，你的生活里只有赚钱，从没有考虑过婚姻，没有考虑过做其他事情，你为了听力，什么都不要了。”
在做手术之前，我被查出来有Ⅱ型糖尿病和脂肪肝，而我才30多岁。
可是，我依然觉得千值万值。当我听到声音，跟母亲视频的时候，她又蹦又跳。当我跟朋友电话的时候，她哭了，觉得上天终于肯厚待我了。我把听到声音的消息发了朋友圈，收到了人生最多的一次点赞，我的一个学员也发了一条朋友圈，她说，“这是一个值得发朋友圈的事情，因为一个人靠自己努力，争取到了想要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