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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谈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8月23日        版次:GA11    作者:马海甸

□ 马海甸

我不懂日文,对日本文化所知也不多,因此日前读三岛由纪夫的小说《禁色》(杨炳辰译,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版)时,马上遇到了难题。该书第一章有这么一句话;“俊辅曾经只爱漂亮的女人,只喜欢那种满足于自己的美貌,不承认自己有需要精神上补充的美萨利伊奴式的女人。”何谓美萨利伊奴,译文没加注,我固然不知所云,大多数读者想必也不明究竟。《禁色》后有上海译文出版社的中译,我在网上书店还发现了一册俄译,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两部书都未能买到,美萨利伊奴的疑问至今悬而未决。众所周知,三岛由纪夫醉心于希腊古典艺术,《禁色》有为数不少的希腊文化典故,要差强人意地译出此书,不但要有坚实的日本文化底蕴,举凡希腊哲学、文学乃至历史的常识同样不可或缺。遗憾的是,小说中的有关典故,大部分缺乏注解,再加上译者未能恪守译名约定俗成的规则,而是迳从日文译出,故而每每译音不准,意义不明。在第二十四章《对话》中,有这么一段话:“希腊人具有罕见的才能:像大理石雕刻般审视内在的美。精神却让后世毒害,让不带性感的侮蔑亵渎!年轻的阿尔基比阿迪斯,对于苏格拉底的内在情感,受到性感爱智的驱使,为了能拨旺这个西莱诺斯般丑陋男人的情欲被他爱上,他凑近他,包裹着同一个斗篷睡觉。”这段文字,除苏格拉底无须注释外,阿尔基比阿迪斯又译阿尔西比亚德斯或阿耳喀比阿得斯,杨绛在她译的《吉尔·布拉斯》一书有注如下:“见柏拉图所作《阿耳喀比阿得斯》《Alcibiades》对话上篇,与勒萨日所引稍有出入。阿耳喀比阿得斯说,群众是他的学生,苏格拉底追问这些先生教他些什么。阿耳喀比阿得斯说:‘我跟他们学怎样说希腊文。’苏格拉底道:‘群众充希腊文教师是胜任的,而且可以教得很好’”(《罗勃古典丛书》本《柏拉图对话集》第八册第125页)。日文译者为这位雅典城邦政治家和将军未加一注,而西诺莱斯也未详何人。

我在上文说过,我不懂日文,没资格对小说的译文说三道四,但从以上征引的两段文字来说,说它夹缠不清、诘屈聱牙,不算过分,加之译文缺乏必要的注释,这部由国内两位日本文学权威充任正副主编的小说,读来难以终卷,可说并不夸张。

杨绛有一段关于译注的话,被吴学昭记录在她的《听杨绛谈往事》一书中,值得我们三复斯言。她说:“我做注释特别认真,记得曾为一个注,将希波克拉特的《古医学》全书(一本小册子)读完。”为注《吉尔·布拉斯》,据我的粗略统计,杨先生翻阅了起码三十部“罗勃古典丛书”,这还不算法德意西班牙诸国大作家大诗人的作品集。第七章提及西班牙戏剧家罗普·德·维加·加比欧的名剧《自命钦差》,戏剧家一生著有一千八百种剧本,一般译者点到这儿就算,但杨绛坚持翻阅罗普·德·维加的剧目,说查剧本中无此名称,恐为小说家误记云云。

同年亦即1999年上海学林出版社出的《彼得堡的冬天——格·伊万诺夫回忆录》(贝立文、章昌云译,《白银时代俄国文丛》)一书,译文尚称清通,尽管比原著谑而不虐、虚构和实事掺杂的笔法远有未及。该书既称回忆录,因此人物自是实有其人,注释绝非可有可无,可惜的是,译注或失注,或有误,与《吉尔·布拉斯》中译本井然有序、而且时有睿见的注释相比,实有云泥之别。中译本不曾标示俄文原版,我手藏数部格·伊万诺夫文集和散文集,都有翔实的注释,只要换购新版本,注释的难题不难解决。比起英美出版物,俄国人出书印刷或装帧质量或有不如,但在注释和校勘方面,他们下了更多硬功夫。下面,略举数例以兹说明。第五章,鲍里斯·普罗宁,戏剧活动家,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在彼得堡创办诗人、艺术家餐馆“流浪狗”而出名,虽然艺术成就一般,但在俄国白银时代艺术史上仍占一席地,本章主要谈的是此人,不可无注。文中的Honoris Causa为拉丁文,意为“名誉称号”,中译者仅录原文,连翻工具书的功夫也省了。同一章有数个人名同样无注,如梅伊尔霍德(Мейерхольд)、伊达·鲁宾施坦(Ида Рубинштейн)、韦尔哈(Верхарн)等等,梅伊尔霍德通译梅耶霍德,俄国先锋派戏剧导演,曾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齐名,但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即已辞世,直至五六十年代恢复名誉,始为部分国人(主要是戏剧界人士)所悉。伊达·鲁宾施坦已不为人知,但按原编者加入生卒年及职业(芭蕾舞演员)仍属必要。韦尔哈即维尔哈伦,比利时象征派诗人,1913年曾到访彼得堡,诗人阿赫玛托娃在《回忆亚历山大·勃洛克》一文中谈及维尔哈伦此行。本书中译本所译非俄裔人士问题最多,如第五章译法国象征派诗人波德莱尔为博特列尔,第九章译比利时戏剧家梅特林克为梅捷尔林克,第十章法国哲学家伯格森译为贝格松,德国哲学史家库诺·费舍译为库诺·菲舍尔,上述名字想来统译自俄文,与传统或规范译法有一定距离,故而全部失注。

杨绛译《吉尔·布拉斯》和《堂吉诃德》,大至译文,小至注释,值得后辈仿效学习的极多。也许,不能说这两部书的后译一定不如它们。但类似杨译旁征博引的注释,恐怕已成绝响。如果说从挑选原著、精读、收集各类版本和其他文字译本、迻译到一再修改,是翻译的大工程的话,那么注释虽属小事,也断不能草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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