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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弟子服其劳

——记我们照料老师王季思先生的一桩往事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8月09日        版次:GA10    作者:黄天骥

作者(左)与王季思先生商量《全元戏曲》编选的问题(摄于1987年)。

□ 黄天骥

近期,常从新闻画面上,看到一些年青人照顾老人的情景,我不期然想到了三十年前的一桩往事。在中山大学康乐园,到了暮春三月,岭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蚊乱飞。最可怕的是,有一种花斑蚊,人若被它叮了,会染上“登革热”,若引发并发症,危险得很!很不幸,这种病,竟发生在我们的老师王起(季思)教授的家里。王老师是著名的古代戏曲研究权威,培养了我们好几代学人,在建立中大的戏曲研究团队方面,作过卓越的贡献。

我记得,在1990年春夏之交,一位校友来访,送给我两小包“海蜇皮”。我一想,这东西最宜下酒,王老师是每饭必饮的“高阳酒徒”,不如转送给他。第二天早上,便打电话和王老师联系,他清晰地回答:“好吧”!我立刻骑车前往。

自行车刚转入“马岗顶”,远远看到,有人抬着担架走出,再细看,抬担架者,是康保成、董上德和王老师的女儿王小雷。我心里一阵发慌,王老师刚刚才和我通电话,怎么忽然出事了?走近一看,原来在担架上躺着的,是师母姜海燕先生。我立刻跳下车,一看姜先生脸色苍白,昏迷不醒,便赶忙把自行车扔在一旁,和大家一起,把姜先生抬到学校的医务室。

我们七手八脚把姜先生抬上病床,医生发觉不妥,赶紧叫来救护车,把病人送到附近的广州河南医院急诊室。经诊断,判定为被蚊子叮着,染上“登革热”,引发急性心肌炎,要立刻抢救。可是,迟了,到晚上七时左右,姜先生不幸去世。

我们接到消息后,急忙赶往医院。让守在母亲遗体旁的小雷,当晚先不要回家,听候我们的安排。因为,王老师当年已84岁了,又患有较严重的心脏病,他怎么样也想不到姜先生起病只有三天,早上还在一起,离开不到十小时,便天人永隔。如果我们把不幸的消息告诉他,这猛然的打击,他能抵受得了吗?万一心脏出了问题,怎么办?如果不告诉他,又实在不可能,万一走漏消息,他更受不了。这又怎么办?真教人左右为难。

情况特殊,我只好通知各位师兄弟,到大海兄的家里,共同商量。晚上十点左右,我们围坐在一起,研究两个问题。一是怎样告诉王老师?二是怎样为姜先生办后事?而关键在于:怎能让王老师身体不出现特殊的状况,平安地接受不幸的现实。围绕着这一难题,大家左思右想,一筹莫展。

忽然,有人提出:坏了!现在王宅只剩下老人家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怎么办?于是决定,让当时最年轻的上德,骑上自行车前往探望。大家吩咐他,如果楼上没有灯光,说明王老师已经睡了,那就不必惊动,赶紧回来报信;如果楼上有灯亮着,说明王老师没有睡,那么,立刻上楼和他聊天,稳住他,安排他休息,并且打电话过来通报。上德二话没说,受命飞奔前往。

那年代,手机还没有出现,我估算一下,上德骑车抵达王宅,约需十分钟;如果王老师睡了,马上回程,一来一回,顶多需要半个小时。上德是十二点左右出发的,无论如何,凌晨一时,我们便应该知道信息。

谁知道,直到凌晨两点,上德还没有回来。这一下,我们慌了,上德一向办事认真,这是什么回事?再一想,不好!莫非他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故?深夜飞车,撞上什么东西,那真就祸不单行了!我们越想,心里便越发毛。我沉不住气了,正想让大家分头去找,又不知上德走的是哪条路线?正在踌躇之际,门打开了,只见上德满头大汗,刚好回到。原来,他的自行车,半路上坏了,鼓捣了半天,依旧没法把车修好,只好步行走到王老师家。一看,楼上没有亮灯,又只好徒步走回来。我们听着,也都松了一口气。

我们又讨论了一会儿,依然找不出应对的办法。眼见快近四点,曙光熹微,大家都有倦意,便决定先各自回家休息,等头脑清醒些,再作决定。我回到家,立刻睡觉。起来后洗了个澡,冷水一冲,突然灵机一动,有了!记得前两年,校党委某领导的家属,突然去世。她患有心脏病,校长便先对她封锁消息,让她到医院住院体检,并和院方沟通,在做好抢救的准备后,才告知她。这办法,颇有效果。

我便想,我们对王老师,不是可以如法炮制么?主意已定,立刻向校党委书记张幼峰请示,他很同意我的想法,并立即通知校医室,给予配合。我便和校医室王坤儒主任联系,请她准备车辆,并以学校组织老教师体检的名义,送王老师到河南医院。但我们又怕引起王老师的怀疑,便把真相告诉王老师的同乡好友:哲学系刘嵘教授和图书馆连珍馆长,请他们也装着参加体检的样子,和王老师乘车一起前往。同时通知王小雷,让她立刻回家,装着没事,告诉王老师,妈妈也在河南医院,没有大事,并悄悄替父亲准备住院的物品。当然,我们也请学校方面,迅速和河南医院取得联系,告知意图。

一切安排妥当,刘、连两位教授坐上面包车,一起来到王老师的家中。起初,王老师真不想去,但刘、连两位告诉他,老教师体检,是学校统一安排,他们俩也得参加,不去不好。何况姜海燕也在那里留医,彼此方便照顾。王老师想了想,同意了,和大家一起上了车。一路上,大家说说闲话,强颜欢笑。

到了医院,医生很配合,首先给刘、连两位做了检查。轮到王老师,东弄西弄,便说他心脏不好,肝部也有问题,必须立刻住院留医。王老师愕然,我们则不由分说,连哄带吓,把他送往住院部。一住下来,他便要看望妻子,我们告诉他,姜先生正在好转,但不能干扰,请他放心。王老师老了,行动不便,也不知姜先生住在哪号病房,只好作罢。

我们回到校里,大家又一起商量,姜先生的追悼会,应该在六七天后举行。至于在什么时候,才把实情告诉王老师,则要看情况而定。我们一面通知系领导,要求系里的老师配合,绝不能走漏消息。一面决定,在王老师住院期间,早、午、晚三段,由戏曲研究团队的师兄弟,轮流值班陪侍。晚上一段,则由当时未婚的黄仕忠,以及不用照顾家庭的林健负责;我则重点负责各个方面的协调工作。大家又想到,医院伙食不算好,便规定每位同志,凡是轮到值班看护时,必须带上有营养的汤品。家里没有开锅的,便到附近饭店买上一盅。由于营养充足,后来王老师出院时,体重反而增加了。

王老师住进了医院,大家安心了。第二天早上,我和王小雷,要与院方共同研究采取什么方式并在什么时间向王老师“摊牌”的问题。到医院后,我们先到病房看看王老师。他一见我,便追问:“海燕怎样了?”我们支吾以对,说情况还好,请他放心。然后匆匆离开。

我们从院长室里出来,已经十一点多了。我又跑到病房,看看王老师的情况。还未进门口,轮值陪侍的师颷,瞄见了我,对我说:“王老师焦急得很,说天骥办事,从来不会一来便走,刚才,他还要我到处找您。”我立刻进入病房,只见王老师坐在床上,一见到我,立刻就问姜先生住在哪幢楼?哪号房?我说不能去,他有点生气了,还是一个劲儿要求带他探视。这下子麻烦了,我沉吟一会,横下心来,索性告诉他,姜先生病情突然恶化,刚才和医生商量,已经把她转到省人民医院治疗。王老师急了,又提出赶着要去看她。我立即正告他,不可能。医生不会批准他离开等等。总之,我编了许多理由,硬是劝他不能前往。王老师也没有办法,只好听从。

我回到学校,和大伙说了王老师的情况,决定采取时松时紧的策略。一会儿说:姜先生好转了,隔天又说姜先生出了问题。消息时好时坏,反反复复,让王老师有一个思想准备的过程,然后再抓住时机,告诉他有关不幸的消息。

谁料过了四天,邱世友教授到了医院,径直探访王老师。邱老师是王老师的老学生和老同事,他学问很好,有时却有点迂气。那天,他去问候王老师,两人谈心。谈着谈着,邱老师忽然谈起老庄哲学,还大谈庄子丧妻,鼓盆而歌,说到庄子坦然的态度等等。王老师是何等聪明的人,当然听出了弦外之音。当时,轮值看护的师弟,大惊失色,却又不能阻止侃侃而谈的邱老师,眼看着王老师默然发呆,只能暗自着急,却束手无策。

也真凑巧,在王老师住院后的第三天,隔床住上一位老干部。他是某造船厂的厂长,“文革”时,曾到中大担任过工宣队队长,对学校知识分子的情况,也有所了解。他看到了我们师兄弟的奔忙和种种情态,早就明白了。邱老师离开后,晚上,这位作为“病友”的厂长,便对王老师说:一年前,他在住院留医期间,老妻去世了。可是儿女们一直瞒着他,过了两个月,才告诉他,他很不满。但回头一想,子女这样做,其实正是为他好,怕他伤心,影响健康。厂长又说:后来想通了,只好接受现实。王老师听了,也点头称是。显然,厂长把一切看在眼内,已经自动地帮助我们做了思想工作。那晚值班的师弟,赶紧把看到的情况告诉我们。我们一听,时机到了,立刻决定,隔一天,就可以向王老师说明真相。

那天,院方把一些医疗设备搬进了病房,几位医生也做好抢救的准备,然后,王老师的女儿小雷,穿了黑色的衣服,与王老师的挚友连珍馆长,还有我和两位师弟,一起进入病房。王老师一看,便明白了。跟着,小雷正式告诉他:妈妈逝世的时间和情景,连珍馆长也简单安慰了他几句。只见王老师泪流满面,过了一会儿,一位医生握着王老师的手,检查他的脉搏和血压。回过头来,向我们示意,他心脑没有异常。于是,我们只留下小雷陪伴父亲,大家默默退出。当走出病房门口,又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来听小雷说,王老师哭了一会,便睡着了。我们知道了,也稍稍安心。

尽管王老师情绪渐次好转,但暂时还不能让他出院回家,否则他睹物思人,又会感情波动,因此,大家决定让他继续住院。每天,我们依然早、午、晚三班,轮值看护,陪他聊聊天,或者推着轮椅,让他到处走走,散散心。那时,天气渐热,下午值班者,还必须替王老师洗澡。有一天下午,轮到我和师兄苏寰中教授值班。到四点钟左右,我俩扶着王老师进入沐浴间。王老师腰腿不便,我们不敢让他跨进浴缸,只能替他脱光衣服,让他站在淋浴器下面。苏兄搀扶着他的左侧,谁知王老师身高体重,苏兄顶托着,非常吃力;我则一手扶住老师的右腋,一手打开水龙头,替王老师从头到脚,冲洗搓擦。等到把他搀回病床时,我们才发现,自己全身巳被汗水和自来水打湿,弄成落汤鸡了。

又过了若干天,我们看到王老师情绪已经稳定,便和他的家属商量,决定让王老师出院后,先不回到中大的家,而直接送往深圳,让他在女儿王丽娜的住处,继续休养,然后再回康乐园。主意已定,连忙请医院给他做一次全身检查,准备办理出院手续。

过两天,我们接到王老师体检结果,一看,坏了!体检书写着:胃癌晚期。并建议,由于本院设施不足,尽快到省人民医院复检。这事情,王老师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却惊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紧急和王老师子女开会商量。他们都决定,如果复检属实,只好消极治疗,不再开刀,让病者舒服离世。话虽如此,大家的内心,实在非常伤感。八十多岁的老翁,癌症晚期,看来日子无多了!

怀着凶吉未卜的忐忑心情,我们请学校备车,由王老师的儿子王则柯教授,以及欧阳光和我,三人一起,把王老师送到省医复查。在等候结果时,我们如坐针毡,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直等了三个钟头,王老师被护工推送出来。过一会,复检证明也拿到了,我们抢前一看,哎哟!阿弥陀佛!原来王老师根本没有癌变,一切正常。我们则相视而笑。悬着的心,才像一块石头落地。

王老师住院,前后共二十多天。出院赴深圳前,我打电话给当时《深圳特区报》的社长许兆焕校友,告诉他:“老师交给您了。”他朗声回答:“没问题!”当王老师抵深那天,老许召集了七位校友接车。那时没有电梯,他们便轮流抬着王老师,硬是爬着楼梯,登上了王丽娜居住的七楼。我们知道了,都十分感动。这就是中大的校风!但愿这尊师爱生的校风,能发扬光大,传之久远。

经过二十多天具有戏剧性的奋战,王老师安然无恙。我们虽然心力交瘁,但也都觉得值得。“有事弟子服其劳”,这是中国人应有之义。此一役,对我们来说,其实也是自我教育,大家也更紧密团结,为后来完成一桩又一桩的重大科研项目,打下坚实的思想基础。

◎黄天骥,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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