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新说
□ 陆春祥
祖咏年轻时去长安应考，试题是《终南望余雪》，他略略思忖，写下了四句：“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写完后他就交卷了。主考官认为他写得少了，没有按要求写满六韵十二句，他答：意尽了。王士源说：孟浩然每有制作，伫兴而就，宁复罢阁，不为浅易。黄山谷也说：吟诗不一定要多少字，只要意思说到就可以了。古人写诗，有的四句，有的两句，便成一首，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清代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十三《意尽》）
四句诗很多，五绝已经成为典范规则。两句诗则极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的《易水诗》只有两句。不过，两句足够，环境，心情，意志，决心，全在里面了。这个时候，还要多说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呢？坚定地去做就是最好的诗了。
祖咏说的“意”是什么？应该是意思，意象。外界事物映射主观大脑瞬间成像，这种映像，往往深刻，如刀刻在脑子里一样。看，我现在坐的考场里，窗口望出去就是终南山，高山上都是雪，那些雪，就像浮在云端一样，这山因为靠北面，太阳光少，积雪难化，因此有着别具一格的秀丽景色。再看，高山上那些树林的表面显现出红红的亮光，那是太阳照射下的余晖。所有的地方雪都化了，唯有高高的终南山还有那么多的积雪，在这积雪的反衬下，傍晚的长安城中，寒气似乎也逼了过来。
自然，祖咏只能看到终南山的一个模糊轮廓，终南山离长安城有六十里地呢。这完全是诗人的瞬间想像。祖咏也知道功名的重要，否则他就不会来参加考试，但是，诗意已经完全表达，再硬写就是多余，两相比较，功名于他就如终南山的浮云。果然，这场考试，那些考取功名的，并没有留下诗，唯祖咏这首为人千年称道。
再说这个意。我读汉乐府，一直纳闷，好多诗，似乎并没有说完，为什么突然就结束了？随便举几首。
比如《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回旋反复，画面感也极强，采莲船东西南北，就这样结束了？
比如《木兰诗》：
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从军十二年，去见同营小伙伴，同伴辨不出木兰是男是女，和兔子跑起来分不出雌雄是一样的。就这样结束了？
再比如《陌上桑》：
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太守一见漂亮的采桑女秦罗敷，就和那些行人一样，挪不动步了，行人只是欣赏，而太守却来真的，一心想要泡妞。罗敷根本看不上太守，还虚构了一个有才华的夫君来打退太守。但是，介绍完优秀的夫君，就这样的结束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些诗的意，似乎未尽呀。
现在，看着祖咏的例子，我觉得可以解释那些意犹未尽的乐府诗了。
音乐有教化民风的重大作用，古代就有专门掌管音乐的官府称“乐府”，他们负责搜集、整理民间歌谣，也创作新声乐调。汉武帝时，汉乐府一时繁荣无比。宋代郭茅倩整理了自汉至唐的乐府诗，他编辑的《乐府诗集》，共收五千多首，分郊庙歌辞、燕射歌辞、鼓吹曲辞、舞曲歌辞、琴曲歌辞等十二大类，其中又分若干小类。乐府的作者，大多无名，也就是说，它大多为民间创作，不断传唱，不断改编。它被人们广泛吟唱，是因为诗的通俗易懂。喜乐与悲伤，情爱与怨恨，是一种共同的情感表达，所以，重要的是缘事而发，而对诗的结构什么的，很少考虑，因此也就有了我所理解的意犹未尽。
如上《江南》，闻一多认为，它是男女相悦之诗，鱼象征男性，莲花象征女性，鱼绕着莲花穿梭而行，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又南，一会儿又北，不就是男追女吗？那些漂亮的妹子，少男们不花足功夫，是难以追到手的。
意尽了就尽了，否则就是画蛇添足，而多了足的蛇，极有可能会杯弓蛇影的。
(陆春祥，作家，现居杭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