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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的颜色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7月19日        版次:GA14    作者:闫超华

《樱桃变黑之月》,祝凤鸣著,安徽教育出版社2020年5月版,48.00元。

  □ 闫超华

一个学生谈论其老师的作品是艰难的。我的老师祝凤鸣先生作为“蓝色的乡村骑士”(朱超语),他的诗与思都是“乡愁”的某种水晶,这里的“乡愁”是精神的返乡。巧合的是,他在《赫尔曼·黑塞的中国智慧》一文中称黑塞为“浪漫派最后的骑士”。骑士精神正是诗人捍卫语言之镜的自由意志,充满着“堂·吉诃德”式的生命力量,它繁衍着诗性的活力,进而折射到祝凤鸣先生的日常生活的棱镜中。从2012年我们第一次相见至今,其中,我最大的触动是他一直活在我的想象中,我总觉得他波浪的长发和黑蓝的鹰眼意味着某种神秘的诗性。之所以说是“神秘”,是因为他的身心中有一团艺术的烈焰。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像他那样将一颗博大、宽阔的灵魂如此轻盈地压缩在躯体中——包括从去年开始直至结束他生命的病痛。仿佛他一直端坐在火山底部观看这个世界。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中说:“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而我只见证了他短暂八年的“健康王国”,而后漫长的岁月中,我所能做的就是在孤独的地球上仰望某颗幽深的星辰,目测他运转的轨迹。

祝凤鸣先生一生痴迷藏书,并给所有的书穿上统一的“黄衣”,宛如“书童”列阵。我和朱超、晓飞曾多次去他书房与那些堆积如山的书籍“搏斗”。在书籍的拱廊里,他的那篇《一本书的自由之路》意味着他藏书的峰顶。

不得不提的是,祝凤鸣先生在《眷恋文明——重读茨威格“昨日的世界”》一文中谈到他对作家“语调”的认知以及其背后隐藏的迷宫,即:“一种心灵状态,一种古典情怀,一种磨灭自我的修养,还有对世界整体文明的深度迷恋。”我清楚地记得,2012年我和老师初识不久,他就向我推荐了两本书,一本是《歌德谈话录》,另一本就是《昨日的世界》。

“语调”的辨识度成就了这部随笔重要的人文素养。借助语言,祝凤鸣先生获得了与他心中眷恋的大师对话的可能,他的节奏和音色就是他平时说话时的语态,所有的词开始向他汇聚。语调,我想来源于作者直觉的透视,就像奥登可以精确指认卡瓦菲斯的语调那样,祝凤鸣先生的音调温润、恬静、缓慢,并带有西方文学的古典气息。这样的语调与他的诗歌写作密不可分。

作为诗人,从1983年第一次开始写诗至今,祝凤鸣先生的诗评少得可怜。这与他的人生选择相关,作为一个作家和读者,诸多涌入的因素几乎耗尽了他所有对诗歌写作的激情,更别提诗歌评论了。诗人的“禁欲”导致了这部著作中“诗歌评论”的消隐。他的评论大多是在“回忆”中完成的,这在其对梁小斌、杨键、冯晏、凌越等人的诗歌肖像描绘中可见端倪。原因之一是,他总是把情感与生活放在叙述的本位,这也是诗歌重要的两个源头之一。虽然诗评的数量不多,但祝凤鸣先生始终坚守语言的真诚,他的文中几乎很难见到炸裂燃烧的词语,他的诗性最终催生出他的文风、心神与音调。

他早期写诗,在巅峰时又放弃了诗歌,进而走进新的“个性”的激情——电影与纪录片。诗性的转移是一种形而上的状态,因为祝凤鸣先生明白,任何艺术形式除了遵循第一天性外,还要挖掘第二天性,甚至无数个天性,宛如佩索阿创造无数个自我完成艺术的使命。记得第一次去老师家中,我不是被他庞大的藏书所震撼,而是被密集、整齐、陌生的录影带所触动,那么多的碟片堆砌在一起汇聚成凝滞的光影之波,时间开始变得蜂蜜般粘稠,于是便有了他诸多关于电影大师的影评。

这让我想起一段往事,大概是2013年,祝凤鸣先生带着我和朱超去合肥绩溪路一家电影碟片小店购买影碟,饭后,在他家中,我们观看了关于自白派诗人普拉斯的传记电影《瓶中美人》。那时,我和朱超迷恋诗歌写作,而电影——“流淌”的影像诗学,也是他启迪我们的重要方式。后来,和老师一起,我们又陆续观看了罗伊·安德森的《二楼传来的歌声》(影评《挽歌里的热望》)、安哲罗普洛斯的《养蜂人》(影评《流利的悲歌》)以及贝拉·塔尔的《都灵之马》(影评《神弃之地》)。那些神秘的电影大师在其谈话中不停涌现,以幽微、寂静的图影的语言。直到后来我读到他的随笔《眷恋文明》中的一段话,我才找到他放弃诗歌写作而浸润电影世界的原因:“实际上,这种眷恋文明、也缔造文明的语调,一直代代相传……也贯穿在:塔可夫斯基、帕拉扎诺夫、索库诺夫、伯格曼、布列松等人的电影中。”

文学、电影与当代艺术构成了祝凤鸣先生一生追求的美学三叉戟,而电影流动的影像也燃烧了他半生的心力。“每当我精神荒寂、困顿之时,我总是反复观看这部电影,并暗中培育信念。”祝凤鸣先生这样说道,这样的信念也培植了他的文风和音调。

绘画与当代艺术也是他深入精神内核的一个重要维度,以合肥金大地1912街区的“大地美术馆”为轴心。他任馆长以来,创造一个全新的艺术地标。伴随着纪录片“大黄山·山水画卷”的展开,老师也迅疾地完成了他的一生。

祝凤鸣先生的这部著作篇幅很短,但具有重要的精神火焰的意义,或许在未来的语境长河中可以延伸至纯粹的星云世界。“我一定会回来的,黑麋鹿。你要我什么时候回来呢?”祝凤鸣先生喃喃自语,音调谨慎而低沉。这是他在《樱桃变黑之月——“黑麋鹿如是说”与语言感悟》一文中的开头。

他终于回归到自然的怀抱中,带着语言的灰烬,唯留这部随笔集还映着樱桃淡淡的嫣红之色,在遥远的记忆中摇晃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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