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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勒姆的往事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7月05日        版次:GA15    作者:王绍贝

《猎巫:塞勒姆1692》,(美)斯泰西·希夫著,浦雨蝶、梁吉译,文汇出版社2020年6月版,98.00元。

  □ 王绍贝

在人们的印象中,似乎只有在久远的中世纪,才有审判巫女的“猎巫”发生,但实际上,猎巫运动一直持续到文艺复兴后的近代。1692年,也就是清代康熙三十一年,在北美洲殖民地马萨诸塞湾塞勒姆就发生了一起犹如噩梦般的猎巫事件,先后有20多人死于这起冤案,另有200多人被逮捕或监禁。300年后的1992年,马萨诸塞州议会通过决议,宣布为所有受害者恢复名誉。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这件事都是塞勒姆人讳莫如深的痛点,他们甚至不愿承认审判曾经发生过——直到商业社会将曾经的罪恶转化为吸引游人的卖点。

塞勒姆猎巫事件的相关档案在很多方面都“遗失”了,当时清教徒女性的日记也都没有保存下来,这给考察这段历史真相增加了不少难度。美国作家斯泰西·希夫这部《猎巫:塞勒姆1692》,充分利用17世纪的档案、文献、日记、法庭记录,结合二手文献,力图重构历史现场,还原当时人们所处的社会环境,展现猎巫运动的全过程、全面相。在她笔下,塞勒姆的种种奇异和可怖之处令人深思。作者避开全知全能的视角,也不直接评价历史本身,只是尽可能将读者带回现场,感受相关人物的切身处境和心理特征。斯泰西·希夫说:“在写塞勒姆时,你得让疯狂的事情显得合理。因此在叙事上你先得接受这个满是幻象的事件。如果有人供认曾在空中飞行,无论多么难以置信,你都得买账。”通过这种方式,读者才能够真切地捕捉历史感,从而理解当时人们的思想模式和行为动机。

塞勒姆猎巫事件的起因是当地牧师帕里斯的外甥女和女儿突然得了一种怪病,随后,与她们平素交好的女孩们也相继出现了同样的症状。从现代医学角度讲,这可能是“跳舞病”的一种表现,病因是一种寄生于黑麦的真菌“麦角菌”。但当时人们普遍认为,让孩子们得了怪病的真正原因是巫术,村里的印第安女奴、一名女乞丐,以及一位不常去教堂的孤僻老妇人成了被怀疑的对象。一再逼供之下,“女巫”和“巫师”的数量也一步步增加。

猎巫运动在塞勒姆发生,并非偶然,而是具有复杂的社会、历史背景。在1692年的新英格兰殖民地,几乎每个人都是清教徒,他们因遭受宗教迫害,漂洋过海,远走北美,来这里追求“更纯洁而没有危险的信仰。”有个游客曾称新英格兰人“无论讨价还价,还是开玩笑,最后都必然要背诵一段《圣经》”。在整个殖民地,很难找到不相信超自然事物存在的人,超自然现象同撒旦一道渗透进他们的文化当中。人们不会怀疑巫术的真实性,就像他们不会质疑《圣经》字面上的真理一样;如果怀疑,那就是在质疑正午耀眼的太阳。在这样一种宗教氛围下,人们相信女巫奇异的飞行、施法的苹果、被下蛊的干草等等童话式的荒诞情节。牧师帕里斯认为女儿的怪病正是“来自地狱的破坏”,他还警告教区里的居民,上帝“愤然派出了破坏者”,必须要勇敢反抗“所有的宗教敌人”。

那个时代北美的科学理性还处于蒙昧时期,当时西方医学还非常落后,殖民地最见多识广的医生认为硝石可以治疗麻疹、头痛和坐骨神经痛,有些医生相信六十片薰衣草和一口姜饼能治愈失忆症,狼皮腰带据说对癫痫有惊人的效果……欧洲启蒙思潮虽然已经露出科学理性的曙光,但新英格兰的牧师为了维护信仰,特别热衷于收集一些关于超自然事物的证据,以抵挡理性主义的汹涌力量。对意义的渴求导致了对因果关系的痴迷,寻求解释成了清教徒生活中常见的特征。彗星不仅仅是彗星。亚麻布的燃烧充满意义。当孩子痛苦扭动身体时,他们的父亲认为他正因自身的罪孽而受到惩罚。与人类历史上许多不宽容的人群一样,17世纪的马萨诸塞居民并不比其他年代的人更惯于违法,只是他们更热爱正义。这种正义感和信仰的力量,迫使他们对待异己时不宽容,也非常轻信巫术迫害和巫女的存在。当肆意告发成为正义,任何人,甚至是品性高尚、敬畏上帝的年长者,都害怕听到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有些人听到敲门声,后来就死在绞架上。有些人从未见过塞勒姆的女孩,但却遭到她们的指控。

邻人之间互相指控,亲子之间出卖彼此,社会边缘人、信仰不虔诚者最容易受害,而当猎巫演变为一场群众运动后,牧师、富豪、高官也难逃一劫。法庭钟爱有罪推定,自证其罪不成问题,质疑证据却是有风险的做法,这正是17世纪司法系统中的“二十二条军规”。根据当时的混乱逻辑,如果你被指认,那肯定有缘由。而想要找到罪恶之源,必须反躬自省,良知泯灭说明你正在和撒旦串通;与自己的信仰搏斗,就是在与魔鬼搏斗。在这样的理论和权威的威逼利诱之下,被指控者只有承认自身的罪恶,彻底忏悔,经过反复检讨,才能获得缓刑的可能。很多一开始竭力否认施行巫术的人,最后却讲述了大量细节,情节往往曲折离奇却逻辑严密,供词也可以一直修改到让审讯者满意为止。

尽管当时有少数有识之士(包括一部分神职人员)提出,法庭要慎重对待被指控者,督促法官不要轻信那些似是而非的证据,定罪时不能仅仅依靠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幻象,但在当时,理性的声音很少受到重视。不止如此,当权者还一面禁止一切关于巫术的出版物,另一方面却授意正面宣传女巫审判的书籍《无形世界的奇迹》付梓。而出版这本书的目的,在于防止“虚假信息”,猎巫运动需要留下正确的记忆。科顿·马瑟牧师试图通过这本书让大家正确理解“我们之中发生的异常惊人之事”,他要“对抗魔鬼针对新英格兰的整个阴谋”,并希望他的记录传到全世界。读罢《猎巫》一书掩卷长思,我不禁慨叹人类理性、宽容的进步之艰难,历史几乎就是一部人类愚行的全纪录。不宽容、偏见、歧视,这些人类难以改变的痼疾,以及类似“猎巫”这样的运动,仍然有可能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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