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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曙明:写一部活的历史,为广州立传

首部广州城市文学传记《广州传》出版,再现两千年的羊城细节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6月07日        版次:GA10    作者:朱蓉婷

惠爱路旧影(1924年),即现在的中山五路一带。

六榕寺

广州南面的城墙

长堤大马路

叶曙明 广东著名作家,八十年代先锋小说代表人物之一,资深出版人,知名近代史研究者,颇具代表性的广东历史文化专家,有“广东文化的代言人”之称。

  叶曙明

广东著名作家,八十年代先锋小说代表人物之一,资深出版人,知名近代史研究者,颇具代表性的广东历史文化专家,有“广东文化的代言人”之称。主要作品有《大变局:1911》《重返五四现场:1919,一个国家的青春记忆》《中国1927·谁主沉浮》《广州往事》《草莽中国》《军阀》《百年激荡:20世纪广东实录》《其实你不懂广东人》等。

南都讯 记者朱蓉婷 作为拥有2200多年历史的国际化大都会,记载广州发展历程与城市变迁的史书、县志,分析其对外贸易、文化传播、宗教环境等方面的论文、著作可谓是不胜枚举——今有《广州市志》《广东通志》,旧有《广东新语》《番禺县志》《广东城坊志》等历史文献,为研究者都提供了详实的史料。

但是,目前尚无一本面向大众的,全面讲述广州城市史的非虚构文学读物。有着独特历史文化底蕴的广州,也亟须一部属于自己的传记,为其两千多年的历史与独具特色的文化作注。

幸而,终于有人为这座城市立传了。

最近,由广州文化学者、作家叶曙明执笔,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广州传》问世,作为广州的首部城市文学传记,历历六十万言,融汇了诸多历史细节,梳理大量文物、文献与相关史料,深入研究和挖掘岭南文化、广府文化的内涵,甫一出版,便引发大众和学界的关注。

《广州传》全书依四条线索书写。首先是城市形态的变化,讲述广州城从无到有,城池、建筑、街道等形制和毁建过程。第二是城市生活形态、衣食住行玩的变化。如唐朝的广州人、宋朝的广州人衣食住行有何变化等,同时包括民间的各种习俗、节庆。第三是经济形态的变化。通过对广州商业、尤其是对外贸易和商人轨迹的追溯,体现了广州在海上丝绸之路的位置与作用。最后是城市文化形态的变化,包括广州的文化和教育传承、民间工艺等方面的变迁。

据悉,《广州传》是广东人民出版社旗下“燧人氏”图书品牌全新策划的“城市传记”系列的首推作品。《中山传》《敦煌传》等城市传记也正在紧锣密鼓地组稿中,不日将与广大读者见面。

广东人民出版社肖风华社长告诉南都记者,广东人民出版社在“城市传记”这个体裁领域将以《广州传》为契机,接续延揽大家名家,打造一批写得好、留得下、耐读耐品的非虚构精品。

为广州立传的人,是谁?

2016年,译林出版社推出了彼得·阿克罗伊德所著的《伦敦传》,“透过一扇扇窗户去窥探一幢大楼”,呈现了伦敦如何在从远古到现代两千年的历史洪流中淬炼成型,展示其“不可穷尽”的特质。该书在国内引起诸多关注,激发了部分作家为自己所生活的城市作传的创作动机,著名作家叶兆言的《南京传》便因此而生。

随着《南京传》《深圳传》等图书的陆续问世,城市传记也成为一大出版热点。广州作为中国的千年商都,它地处中国大陆的南端,远离中原中心而濒临大海,具备与中原城市完全不一样的城市性格与特质。作为海上丝绸之路起点之一,又有着独特历史文化底蕴,它亟须一部属于自己的传记,为其几千年的历史与独具特色的文化作注。由此,《广州传》应运而生。

为伟大城市立传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下,广州如果要给自己选一个传记作家,该选谁呢?

该书责任编辑汪泉向南都记者介绍,《广州传》自2018年下旬就开始策划,当时他就为作者拟定了四个标准,谁要是占住了这四条标准,谁就或可为广州立传。

“第一条是:他(她)必须是广州人,土生土长的广州人。就像《伦敦传》作者彼得·阿卡罗伊德是伦敦人一样。为何?一个作家能创作无出其右的作品,大多是关于其故乡的。其次,此人须是一个成熟作家,有经典的代表作,在业界有广泛的影响力和关注度。其三,《广州传》的著作者应该是一位史学家,这位著作者应该有史学著作出版,且有广泛的影响力。对,这一条对更多的纯文学写作者而言是一个挑战,大多虚构类的作家不符合这一标准。而《广州传》显然是非虚构类的文学作品,这是不容争辩的,具备这一条件亦应在情理之中。第四条标准是这位著作者年龄应该在六十岁左右,这意味着具备了相应的人生感受和经历。一个作家,要成就一部横跨两千五百年历史的城市传记,这也该是基本条件之一。一个只是发表了三五个中短篇小说的青年作家,要写出一部《广州传》,很难想象其况味如何。”

总结起来就是:既不能年轻也不能太老,文史兼具,土生土长,著述等身。汪泉认为,“放眼广州,唯有叶曙明先生可堪此大任。”

叶曙明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老广”,年届六旬略有余,早年曾是中国“先锋文学”大军中的一员,沉迷“现代派小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发表小说《环食·空城》《卖假药的老头》《军阀》等作品。后来,他觉得文学“已经没法表达出我内心的想法了。”后来,他决定不再写小说,而重拾起历史,与历史人物对话,“这能让我获得一点平静。”

叶曙明的历史题材写作有两个方向,一是中国近代史,二是广州史。他的史学路线是清晰的,关于中国近代史的著作有“近代史三部曲”《大变局:1911》《重返五四现场:1919,一个国家的青春记忆》《中国1927·谁主沉浮》,还有《大国的迷失》《军阀》《草莽中国》《共和将军》,广州史的系列也有很多,如《百年激荡:20世纪广东实录》(三卷,计150万字)《其实你不懂广东人》《广州旧事》《万花之城:广州的2000年与30年》《广州往事》《水城记忆:广州河涌史》《雕刻美色:广东玉雕》《最是梦萦家国:霍英东与改革开放》等。尤其是《其实你不懂广东人》一书,曾经引发国内关于广东人现象的讨论,而他也被誉为“广东文化的代言人”。

可见,叶曙明其实一直在为广州写作,一拍即合,欣然接受约稿。叶曙明将《广州传》视为他自己描绘广州的集大成之作。这两年来,叶曙明与责编紧密配合,沟通探讨城市传记这一文体特征,对于《广州传》的素材、文献、史料进行精心筛选,商讨书稿的内容架构,甚至一起到实地进行寻访探查,积累了许多第一手、独家的详实材料。经过两年,终于成稿。

广州兼有烟火气和“仙气儿”

从海潮退去后露出的第一片滩涂,到解放军入城前的最后一声炮响,《广州传》从新石器时代写到1949年,皇皇六十万言,对广州城市历史的宽度、厚度与温度做了精心摹写,塑造了一个鲜活的城市形象。

法国历史学家雅克·勒戈夫说:“真理不仅是时代的儿女,也是地理空间的产物。城市是把思想如同货物一样运载的人员周转的转运台,是精神贸易的市场与通衢。”

一座城市除了地理空间上意义,更有人文上的精神意义。广州的精神形象是什么样的?如何去勾勒它?在叶曙明看来,广州的城市性格是平民化的,它是“人间”,而非高天之上的疏离。

没有五侯七贵,也不讲王朝兴替的风云际会,他在书中放弃了众多城市史研究论著关注的中上阶层视角,而将研究对象聚焦于广州的中下层平民。不是站在统治者的视角去记录王朝兴衰,而是从广州人的市井生活、民生细节出发去描绘这座城市的岁月变迁。

在叶曙明的笔下,广州人的市井生活、民生细节被细腻地展现出来,充满了烟火气。广州不追求精致,甚至有点散乱,但让人感觉到自由、长期性,甚至是某种仙气儿。

书中记载了这样一段往事:镇海楼重新修缮的时候,屈大均称其“巍然五重,下视朝台,高临雁翅,实可以壮三城之观瞻而奠五岭之堂奥者也”。但是广州人对文雅的名字,历来都没有特别感觉,他们就喜欢把文人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优雅名字,改一个通俗粗鄙的“别名”,在市井里,“五层楼”的知名度,远大于“镇海楼”。

另一边,文德路的致美斋酱园门口,摆放着一对石磨,长年缓缓转动,一个出麻油,一个出麻酱,从店内飘出的酱油和猪脚姜醋的气味,香透了整条街,“未到其门,先闻其香”成了它的活招牌。而它的对面,就是两千多年前的赵佗南越王宫署。

作为本土的广州人,他稔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他对广州的书写也是有着“乡贤情结”,在故土的深井中打捞,笔触也更像是在叙述家乡的种种故事。这种独有的气质,具备亲和力与市井气的写法,使得广州城的传记不像传统的城市研究著作那样中立冰冷,更多了几分对这片土地的深挚之爱。

文直而事核,不虚美也不隐恶,这是汉代班固对历史书写的标准。在繁浩的资料面前,叶曙明注重原始档案的梳理,鲜有蹈空之论,得益于他在广州历史研究方面的真积力久。

翻开《广州传》,你会看到古书上描写的那个涨海连天,瘴氛弥地,蝮蛇蜇生,疾疠多作的穷山恶水,是广州;今天云厦如林,道路如网,车水马龙,日新月盛的都会,也是广州。那些驾着扁舟,擂着铜鼓,出没于江浒河汊的羽人向我们走来,他们是同一片土地养育的儿女,是他们前赴后继地创造了这座城市。

  访谈

  “广州像一条平波缓进的宽阔河流”

南都:你已经出版过不少广州历史题材的书,这次写《广州传》的过程顺利吗?

叶曙明:广州在中国的城市中,历史十分悠久。在北、上、广、深四个一线城市中,它的建城历史仅次于北京。除了汉武帝平定南越国后,一度把岭南的政治中心转移到广信,到东汉时分交州置广州这三百年间外,广州一直是岭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而且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广州成为中原文化、西北文化与海洋文化的交汇点,而这两种形态的文化,互相纠缠,互相拉锯,影响了中国,也影响着世界。许多人都对广州很好奇,这究竟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广州人究竟是一群怎样的人?所以,为它写一部活的传记,是十分有意思的事情。

从资料收集算起,那就是几十年了。我写的第一部关于广州历史的书,是1999年在南方日报出版社出版的《广州旧事》,其后一发不可收拾,一共出版了十几本。这都是一个资料积累的过程,也是一个对广州历史逐步加深认识的过程。因此,在写《广州传》时,已经有丰富的资料,也有较为成熟的想法,写起来就很顺利,几乎以每天五六千字的速度在写,一气呵成。遇到最大的问题,不是资料太少,而是太多,其中有很多真真假假、互相矛盾的东西,需要认真地辨识。我不敢说我采用的资料以及我的观点都是对的,它只能代表目前我对这段历史所能达到的认知程度,说不定明天有新材料,或看到别人更符合逻辑的推论,我又会修正自己的看法。

南都:你对“城市传记”这一文体有过哪些思索?哪些类似著作影响过你?

叶曙明:因为我开始酝酿《广州传》已经有很多年了,那时《伦敦传》《南京传》都还没在国内出版。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动笔,是因为对具体的文体、视角、尺度、结构等,还没彻底想透。《伦敦传》确实给了我一定的启发,但它是不可模仿的,要反映伦敦那座城市的厚重与张力,那种形式是很好的,但广州的城市性格与历史,与伦敦完全不同。广州更加像一条平波缓进的宽阔河流,不急不躁、不温不火,以自己独有方式,平稳前进。

广州人追求的是一种单纯而自由的生活态度,如果说城市的传统气质,我觉得就是我刚才说的,广州像河流,水所具有的包容性、流动性、灵活变化,顺则有容,逆则有声的特点,都可以用来形容广州。

南都:你写的广州主要从什么角度,什么方面入手?

叶曙明:广州最特别之处在于它平民化的文化形态和城市生活,所以我写这本书也是从平民的视角去写的,尽量避开了一般写历史所谓的政治斗争、战争和军事视角,还有一些比较宏大的表述,转而是从老百姓的生活着眼和入手。

我最初定的是四条主线,一条是这座城市物理形态的变迁,也就是这座城市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它的城池、城墙、街道、房屋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另外一条是它的经济形态,它是怎么样“发”起来的,说到广州我们就会想到一个词——“天子南库”,都说广州是很早就有钱的了,但到底是怎么“有钱”起来的呢?还有一条线是它的文化形态,广州的文化、教育、工艺美术、文学等等。最后是广州的生活形态,即广州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南都:你参考的档案资料众多,有地方史志,也有宗教和艺术专门史料,你如何甄别,如何取舍,怎样裁剪?

叶曙明:在写《广州传》时,我更关心的是那些无名无姓的平民,他们是怎样生活的?他们的衣食住行是怎样的?他们有什么喜怒哀乐?时代的变迁对他们有怎样的影响?我尽量从古人写的正史、野史、笔记、诗词以及民间的歌谣、俗语之中,去寻找广州人生活的蛛丝马迹。

我也对许多流传甚广的说法,提出我的不同意见,比如对五羊传说的起源、越王宫署的建筑年代、番山与禺山为何消失、南汉王朝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时代等。很多时候,不仅需要各种史籍的互相印证,更需要基本的逻辑推理。有很多古籍的说法,人人引用,几乎成了定论,但认真推敲一下,会发现在逻辑上是完全站不住的。

比如,几乎所有人谈论五羊故事时,都把它说成是农业文明从中原传到岭南的象征,这是想象性随意阐释。比如《岭南民间文化》一书便总结说,五羊传说是一则“史前拓殖神话”,反映史前时代北方文明对岭南的“拓殖”,这种说法是完全错误的。这个故事后来衍生出多个版本,然而,无论哪个版本,成书时间都不是史前,讲的也不是史前故事,与“史前拓殖”没有任何关系。岭南农业和畜牧业,不是北方传来的,广东甚至是全国最早发明种水稻的地区之一;岭南人也早就开始饲养猪、水牛和狗等家畜了。

南都:除此之外,你认为《广州传》能够帮助我们厘清哪些大众关于广州的“误读”?

叶曙明:《广州传》用了很大的篇幅,去描写广州的学术、教育、艺术。可以说,广州在历史上,对中国文化艺术方面的贡献,其实并不亚于任何一个城市。

至少在宋代以后是如此,明、清时更成为全国学术的重心,诞生了一大批文化大师。南宋以后,中国文化的重心,开始向长江以南转移,迨至元亡明兴,南移的脚步,已及于珠江流域。广东不仅诞生了一批陈献章、湛若水这样的学问大家,而且民间的书院,亦突然呈喷发状,遍地开花。

广州作为历史最长的对外通商口岸,是中外文化交流的交汇点,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最初主要都是从广州传入的;广州也是全国最早的油画艺术发展中心,广州人创作的大量外销画,是中国绘画史上一个绕不开的题目,粤剧也是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南都:过去你的写作横跨小说和历史,在近代史方面著述颇丰,《广州传》在你个人的学术和写作生涯中的意义是什么?

叶曙明:就我个人而言,《广州传》可以说是我对自己关注广州历史几十年的一个总结吧。不能说“言尽于此”,只能说“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相信《广州传》的出版,会带给我对广州更多新的认识,我会继续为广州这座城市发声。

10-11版广州老照片由叶曙明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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