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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天同其人其学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4月04日        版次:GA15    作者:乔纳森

《黑美人》,水天同著译,商务印书馆2020年1月版,75.00元。

□乔纳森

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涌现过许多中西学问造诣颇深但因著译数量较少、流传不广而声名不彰的学者。水天同就是其中的一位。其翻译的《培根论说文集》,因被收入商务印书馆“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读者多一些,至于其他文字,就很少有人知晓了。最近,水天同的著译选集《黑美人》作为“兰大百年萃英文库”的一种推出,使我们有机会比较全面地了解水天同其人其学,是值得欢迎的。

这部选集的内容大体可分为三部分,一是水天同的译作,二是水天同的文章,三是亲友弟子的回忆文字。现分别论之。

译作部分所收两种,分别为安娜·休厄尔的《黑美人》和乔治·吉辛的《乡居杂记》,均为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华书局所刊英汉对照读物,其后未再版者。《黑美人》现通译《黑骏马》,是有名的以动物为题材的儿童文学作品。《乡居杂记》,现一般译为《四季随笔》,有李霁野、郑翼棠、刘荣跃等多个译本。水天同的译文,流利可喜,《乡居杂记》中偶有保持原文语序者,留有一丝别致的涩味,与李霁野等的译文相比,未必逊色。只可惜,水天同所译《乡居杂记》非全本,故难替代通行版本。

水天同译作已出版者,除《培根论说文集》《黑美人》《乡居杂记》外,尚有约翰逊博士的《王子出游记》(缩写本)及《英语语法要点》。《黑美人》是儿童读物,《王子出游记》经缩写,《乡居杂记》为节译,《英语语法要点》则是极普通的语法书,总的看来,水天同所译之书多较浅,未能展其长才。只有《培根论说文集》,作为古典名著,最值得重视。时下培根随笔译本甚夥,而我始终认为水天同的这一译本仍是无可取代的,其中的一个理由便是,许多译本将培根之文译得流畅至极,却不知培根为16世纪学者(约与晚明袁宏道同时),像水天同那样译得多些波粼,方存其真,而不流为滑易。有人盛称王佐良以浅近文言译的几则培根随笔,其实王佐良自己并不擅写文言,其吐属未能尽雅,而其文字色泽尤不能与培根相匹。我并不觉得王佐良译得比水天同更好。

这部著译集最可贵的,是水天同的论文这一部分。其文不多而散在各处,现在重要文章基本上都入选了,我们发现,水天同可说是民国时期一位颇有特色、颇有造诣的文艺评论者和翻译评论者。

长文《加斯蒂辽尼逝世四百年纪念》是此集最有分量的文字之一,1929年9月连载于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后收入《学衡》杂志。卡斯蒂利奥内《侍臣论》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名著,迄今仍无中译,而写于九十年前的这篇长文,居然将卡斯蒂利奥内(即加斯蒂辽尼)的生平事迹、文学成就、时代背景、后世影响评介得相当充分,且文章通篇以文言写就,浑成尔雅,诚属难得。此文发表时,水天同才21岁,尚在清华大学就读,若为独力撰作,则其才是甚可佩服的。不过,当时的《大公报》文学副刊及《学衡》杂志均在吴宓先生的主持之下,而水天同又是吴宓的弟子,尤其《加斯蒂辽尼逝世四百年纪念》的结论部分掊击“高贵的野蛮人”,反对“礼教吃人之说”,不赞赏“鲁迅之战士”,其立场、措辞甚似出于吴宓者,因此我们评价此文的成绩,或许不能不考虑吴宓的潜在作用。

水天同在文艺理论上得当时执教清华的瑞恰慈(I. A. Richards)之教益甚多,不但文章中屡屡道及,而且其文字重分析、重逻辑的特点也非常明显,这无疑是带点瑞恰慈之风采的。此集内的《文章的需要与需要的文章》《文艺批评》两文,均写得深入而精彩——将来若重编民国时期的文学评论选集,此二文实有入选资格。如后者云:“要之,文章对人群的功用是曲折复杂、幽微精深的,而非直接痛快、如响斯应的。所以文艺的价值需要时间来证明,同时其功效不能由表面上观察。”今日读来,仍觉精警透辟。

在具体的批评方面,水天同是峻刻激烈的,如批评茅盾、胡适等文坛重镇,用词皆相当尖刻,对梁实秋也不止一次加以贬抑。有意思的是,水天同晚年的回忆文章里写自己1934年“经梁实秋老学长的推荐”才到青岛山东大学外文系担任讲师的,则其为文,可谓丝毫不讲情面了。水天同在《略谈梁译莎士比亚》(1936)这篇文章里提出:“我们应认定文艺的翻译品是一种复杂微妙的语言工作。这种工作的主要目的是帮助自己,而其途径则在认识他人。”这一翻译见解,实在高极了,却也准确极了;或许正因为高,我想现在有的人恐怕也还理解不了、接受不了。

水天同文论之高妙者,均写于上世纪三十年代。1949年后所谈英语学习诸种意见,固无谬,然亦多无关痛痒者,这是很令人遗憾的。而一篇发表于1957年的《西方语文书目举要(1)》颇显其学力,惜乎后无嗣响。

关于水天同的生平,自述者主要见于《我与外语学习》一文。其在清华时得翟孟生、吴可读、温德等外籍教师之益不少。1929年赴美留学,先在欧柏林大学,后取得哈佛大学硕士学位,1933年又赴欧游学,到过德、法、意等国。1934年回国后曾在青岛、北京执教。国难起,遂南下昆明。云南省立英语专科学校成立后,水天同任该校校长,这是水天同生涯中很重要的一段。1948年,他回兰州,1954年,调去北京外国语学院。1976年,退休。1979年,返兰州大学任教。

关于水天同在昆明英专的经历,伯特·斯特恩《温德先生》一书中有些负面的声音,如谓:“翟孟生、吴可读和温德白手起家建立起来的英专,在水天同的管理下,变成了‘一场英国式的作秀’。虽然学校的注册学生缩水到不足一百人,水天同‘却成功做到了公器私用’。”又称英国文化协会“在昆明的负责人罗士培(Percy Roxby)听李约瑟说,温德因为水天同的赌习,而与英专脱离了关系,于是向温德求证此事。温德肯定了李约瑟的说法,这等于给了英专的致命一击”。水天同当时是否有“赌习”,我们现在不好说,不过他在兰州大学时的弟子黄必康在回忆文章(亦收入此书)中作为佳话提及:“水先生闲来喜欢打麻将”,一次有英文报纸来催稿,他“起身对几位牌友表示歉意”,随即在打字机上噼啪一阵,就把文章写好了。当然,《温德先生》一书也指出:“不管水天同有何劣习,英专的堕落实与他无关,罪魁祸首是‘当地风纪’。”这一判断,应该是可信赖的。

周崇德在《缅怀水天同先生》一文(收入此书)中称:“水天同先生除精通英语外,还曾修习法语、德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俄语,成绩优异,并通晓拉丁语。”法、德、意、拉丁文的引文,见于水天同的文章。而我刚好见到过一册西班牙语的语法书,扉页钤“水天同”印,相信是他自修时使用的。博涉多能,是水天同的长处。

近现代许多学人未能充分发挥所长,对他们,我们须具“理解之同情”。今天,遗集所展现者,乃是零落的光辉,而那些早年绽放的光辉,尤令人悬想可能有的灿烂。使人扼腕者,恰是对这灿烂的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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