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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札是文化人的眉眼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3月22日        版次:GA14    作者:邝海炎

《民国藏书家手札图鉴》,杨健编著,大象出版社2019年12月版,298.00元。

  □ 邝海炎

我非书法家,甚至票友也算不上,平时压根也不练书法。但我喜欢看毛笔书札,前些年,迷上了周作人和罗振玉书札,影印本见则买之。其他也看了不少,像方继孝《旧墨记:世纪学人的墨迹与往事》(6册),管继平《纸上性情-:民国文人书法》,“翰札菁华”(10册)等。

一个书法门外汉为什么偏偏喜爱看书札?很简单,“水小为浅,金小为钱,果小为饯”。书札是书家跟亲友素面相对,没有表演性,最能流露一个人的精神气质。谚云:“尺牍书疏,千里面目也。”从陆机《平复帖》到王羲之《夜来腹痛贴》,从罗振玉的“小米粥”到知堂的“精致点心”,从曾国藩的外圆内方到袁克文的轻浮浪荡……不管成败,他们都已融入书法,成了让人怜惜、爱慕、品叹的华丽生命。

不怕人笑话,我常会在周末,于暖阳下展开各种书札,带着拆看情书似的“娇羞”,去揣摩书写者的情状,直到进入“微醺”的审美境界。比如,陆机是孙吴丞相陆逊孙子、大司马陆抗第四子,却不得已归顺晋朝,其《平复帖》顽强劲敛,有一种生命在剧痛中的纠缠扭曲,“线条像废弃锈蚀的堡垒的铁丝网,都是苍苦荒凉的记忆”。(蒋勋语)

再如,古来忠烈、重臣之字,都气息沉厚,如颜真卿、方孝孺、曾国藩、翁同龢。但颜真卿的字烈如山崩,方孝儒的字刚直醇正,他们有忠烈气,却无曾国藩、翁同龢的宽博气。而同样是重臣,曾与翁又有不同,曾国藩是柳底赵面,外圆内方,汩于世情而内坚操守,“公诚之心,尤足格众。”其书法骨力内蕴而不失遒媚,有一股湘军主帅的洒落之气。翁同龢作为两朝帝师和古玩专家,则另有风致,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翁同龢被光绪帝开缺,朝野震动,翁却在日记中从容叙之,且关注天气和庄稼生长,实“有古大臣之风。”所以,翁的书札是碑底颜面,多阔笔重笔,端庄而不呆板,凝重而无滞涩,雍容而不野逸,胡传海用“老罴当道,百兽震恐”形容,实在熨帖。

更有趣的是文人对比,毕树棠说罗振玉书籍题跋之小字“颇有小米稀饭之意味”,而郑孝婿之书法气派则“正西贡大米干饭也”。(《螺君日记》)我也发觉,周氏兄弟的书札都古雅,但鲁迅是笔力沉稳、线条含蓄、浑厚苍茫,周作人却是娴静不群、洒落自信、生涩苍劲。凡此种种,都可堪玩味也。

近日又收入一本北京大学图书馆研究员杨健编著的《民国藏书家手札图鉴》,印刷精美,评鉴犀利,让我爱不释手。

众所周知,清代中期开始,中国书法史发生了著名的“碑学革命”,传承千年的帖学一溃千里。然而,到了清末民初,碑学与帖学又握手言和,民国书家都在思考:如何有效进行碑帖融合?作者编选了100位民国书家的书札,就是抓住了“民国书风”的总特点:“帖、碑实现了融合无间,秀丽与刚强,恬静与恣肆,文雅与荒野,在‘民国书法’中同体而生。”

根据这种评鉴思路,作者最欣赏东莞的藏书家莫伯骥。一般认为,魏碑的荒野和晋人的清雅,是南辕北辙没有交集的,然而,莫伯骥竟将二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以《莫伯骥致王晋卿第二札》为例,字写在橙红花笺上,“墨气纵横,取势奇崛,章法浑然。”作者赞叹:“莫伯骥的字形、体势、笔法,都与晋人有明显区别,他与晋人是‘神交’。王勃的《滕王阁序》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用来形容莫伯骥这件作品,再恰当不过了。”

其次,他欣赏张鸿来给王子和的一扎,“充分展现了颜体的雍容气度,张鸿来对颜体笔法简省、不事枝蔓的特色有很深的理解。颜体本来就有浓郁的碑意,张鸿来又将北碑之法熔铸其中,因此他的书法涵泳超迈,大气磅礴。”

但我个人最喜欢的是《梁鼎芬致补翁札》,梁这个人很有意思,早年因弹劾李鸿章被降级,后入张之洞幕府,既教书又藏书,跟曾国藩、鲁迅都有点亲戚关系,晚年又是清朝遗老,颇有才华。作者评鉴梁氏此札说:“梁鼎芬的书法有帖有碑。其体势以苏东坡、黄庭坚为师,笔法则以得自北碑者为多。梁鼎芬以侧锋入笔,性笔果断决绝,笔画瘦削劲健,风骨凛凛。类似楔形的点画,具有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和鲜明的个人特色。这件信札笔法直率奔放,不事遒曲。”最后一句尤其精彩:“梁鼎芬是一个懂得收束之道的人,貌似不可一世的表象之下,是谨慎,是时时不松懈的自我儆戒。”梁鼎芬师从理学家陈澧,认同“学术以正人心”、“离经辨志以戒浮躁”,赞许“引而不发”、“平情蓄德”的文风,执掌广雅书院时注重“士习”之肃清:“院内诸生,不得恃才傲物、夸诞诡异、诋毁先儒、轻慢官师、妒忌同学、党同伐异以及嬉荒惰废……”其“自我儆戒”和“收束之道”举一事可证:1895年康有为欲在上海创强学会时,张之洞也正苦于寻求救世之道。因此,深知张之洞心思的梁鼎芬极力促成张、康合作。但1898年康、梁组织保国会后,帝后党争如箭在弦。几经政治风雨的张之洞谙熟政局,深恐自己被人揭露与维新派的关系,急欲表明在政治上忠于慈禧而有别于康、梁的心迹,便向梁鼎芬谋求对策。梁鼎芬审时度势,认为“康梁必败”,劝张明确划清与维新派的界限。在梁鼎芬的谋划下,张之洞便将那提倡变法的《强学篇》大加修改,易名为《劝学篇》,其内容以忠君爱国、尊经守道为说教,又将《劝学篇》精缮成册进呈慈禧御览,表示反对变法之态度。这就帮助张之洞在戊戌变法中摘干净了自己,保住了前程。

作者也不是一味点赞,批评某些书家的缺点,倒不含蓄,比如,袁世凯二公子袁克文是个才子,也是藏书家,其书法如何?作者评鉴《袁克文致周肇祥札》说:“袁克文书法源自颜真卿、黄庭坚……优点是行笔恣肆,点画开张,取势飘逸。缺点是内敛不足,过于轻浮。部分笔画怪诞而油滑。”也算是一针见血了。

不过,作者的评鉴我也不尽赞同。比如,对于我极爱慕的罗振玉书札,他说是“从颜体而来,又受董其昌影响,因此点画简省(颜)且精细(董)。”还看到了“端庄”、“含蓄”,这都没问题。但说罗的书法“帖意盎然,碑法极少”,我就有些迷糊了。罗振玉是金石学家和文物收藏大家,他收藏甲骨、简牍、铜器、碑拓十分丰富,在摹写考释和研究的同时,也养成了临习的习惯。在他的书法实践中,临摹一直是最主要的方式,其数量和意义都远远超过甚至替代了通常的创作自运。他曾在临《孔宙碑》后跋道:“古人作书,无论何体,皆谨而不肆,法度端严。后人每以放逸自饰,此中不足也。卅年前亦自蹈此弊,今阅古渐多,乃窥知此旨。”所以,书法史专家刘恒说罗振玉的行、草书法“用笔流畅,字形修长,其熟练与洁净显然来自平时大量实用性书写习惯的养成。”(参见刘恒《中国书法史·清代卷》)临摹古物上的文字那么多,其书法怎会无碑意?

当然,书法评鉴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想仅仅通过一本书就把握住某一书家手札的全部审美内涵,那是不可能的。近日学到一个新词“盘他!”。“盘他”是一个网络流行词,来源于《相声有新人》里孟鹤堂、周九良的相声《文玩》。“盘”字在文玩圈指通过反复摩擦,使文玩表面更加光滑有质感。后用该词指戏弄、整人、针对某人,有点像《水浒传》里的“消遣”。其实,这个词如果不用在人身上,用在知识上就是绝妙好词。“盘他”,知识就是需要盘,才能切己,才能滋养自己的灵性。我们要想“知味”手札,也需要“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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