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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故乡也叫血地”

——远行的创作者们,从未离开故乡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3月15日        版次:GA10    作者:张梦卿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国际版海报由黄海操刀设计。

  影  评

    文/张梦卿 艺术与电影撰稿人,柏林自由大学艺术史专业,现居柏林。

“夜里,看完了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带灯也在她的房间里读元天亮的书,书上说:你生那里其实你的一半就死在那里,所以故乡也叫血地。”在《带灯》这本散文集里,贾平凹这样定义“故乡”。

“故乡也叫血地”,所以,无论身在哪里,血液里仍有故乡埋下的种子。就像来自湖南湘西的作家沈从文,尽管已离乡多年,发表的作品也有了一定影响,他继续称自己“实在是个乡下人”。像沈从文这样向往外面的世界,去大城市寻找生路、寻求知音的乡下人,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是很普遍的现象——充满活力和可能性的城市,带给小地方长大的人们无数的好奇与想象,山的那边会不会是更广阔的天地?

在今年柏林电影节天才单元(Berlinale Talents Event)和影评人Peter Cowie的对谈上,贾樟柯说到陈凯歌导演的《黄土地》对自己的影响。21岁时,他第一次在老家山西汾阳的录像厅看到这部电影:“在中国北方,很多地方土地都是黄的,地里什么都没长,很贫瘠。这是我第一次在电影里看到自己的土地,自己的生活。那时起,我就想做一名电影导演。”

二十多年后,在北京生活了23年的贾樟柯回到家乡,试着和这片土地建立新的联系。2017年,他发起了首届平遥国际电影展。2019年,他决定办“吕梁文学季”,在筹办文学季的过程,看到节目单,他想象着即将开启一场为期8天的“流水席”,中国最重要的一些思想者来到这座小城,和当地的文学爱好者们分享自身的经历,与他们对所处时代的观察和思考。这么多优秀的作家聚集在一起,这是一个“很超现实的图景”,拍一部片子的想法就此萌生。随着文学季的开幕,纪录片《一个村庄的文学》也正式开机。拍完后,电影更名为《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2020年二月,《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在柏林电影节进行世界首映。我去看了首映,在和中国距离七千多公里的柏林,和一些陌生的德国人坐在黑暗的影厅,看一部关于中国当代作家的纪录片,我忽然也产生了一种超现实的感受。影片开始,一群老人在敬老院里端着饭盆,排着队打饭,他们就像小时候学雷锋月我们去敬老院探望的那些老人,脸上满是皱纹,皱纹里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历史变动与个体经历。生活在柏林的我,一下子被带回到遥远而亲切的中国。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呈现了贾樟柯自己“文学青年”的这一面,而片子本身也像一本小说,分成了十八章,包括“吃饭”、“恋爱”、“远行”、“父亲”等等小标题,它们都是“人一生中会面对的一些基本问题”,贾樟柯说。从过去常驻贾家庄写作的“20后”作家马锋的故事,到提醒自己女儿写诗之外也踏实生活的贾平凹,再到从县卫生所当牙医成功调到文工团的余华,最后到梁鸿教自己14岁的儿子用河南话做自我介绍,110分钟的片子,详略得当地描画了一幅大历史和个人记忆相结合的文学与生命地图。

这部聚焦“村庄文学”的纪录片,在我看来,是对当下盛行的“乡村的消失”论调的有力反击。乡村并未“消失”,这些作家的作品是论据之一。他们或许多数时间住在城市,而提起笔,写下的还是乡村的故事,就像格非在吕梁文学季上说的:“不管中国怎么变化,中国到目前为止它还是一个乡村社会,基本的伦理价值非常强烈,维系在一个几千年的乡村文明的基础之上。”

生活在西安,写作中常用到陕西方言的贾平凹,是这部片子“50后”作家的代表。

我估摸着,连名字都执著用家乡话来念的贾平凹,应该是很早就找到自己的文学语言了吧。看完纪录片,我才知道,二十多岁时,贾平凹也经历了一段迷茫期。“那时年轻,什么都想写,毕业后也是什么都写一点,到1982、1983年的时候,感觉这样不行,得找个方向。”他决定回老家商洛。回家后,他和两个朋友一块儿,踩着单车,每天在村里漫无目的地到处逛。他慢慢意识到,比起城市题材,老家的故事更能激发他的创作欲。这时起,他的方向一点点清晰——以贾家庄的人物为原型来创作,他们说着熟悉的乡音,在他的笔下以自己的方式生长着。1986年左右,贾平凹确定了自己的坐标系,“站在家乡,看中国,看世界。”

70后作家梁鸿寻找自己坐标系的历程,和贾平凹有一些相似之处。2007年,在北京生活第七年,在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梁鸿却感觉不太对劲,好像心里某个被撂下很久、还没解开的结开始骚动,让她没法安心于眼前的生活。“回家看看吧”,这个声音从心底升起,越来越响。2008年和2009年的每个寒暑假,在北京人民大学任教的梁鸿像候鸟一样,从首都回到自己一直牵挂着的“偏僻、贫穷”的梁庄,踏踏实实住下来,每天和村里的人们一起吃饭聊天,“对村里的姓氏、宗族关系、家族成员、房屋状态、个人去向、婚姻生育作类似于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调查,我用脚步和目光丈量村庄的土地、树木、水塘与河流,寻找往日的伙伴、长辈,以及那些已经逝去的亲人。”

在《中国在梁庄》出版之后,她继续回到梁庄,也去探望采访分散在中国各地的梁庄人,继续写他们的故事。迄今,梁鸿已经完成“梁庄三部曲”。对于这位来自乡村、关注乡村的写作者而言,随着对故乡的不断深入,“梁庄”不再仅仅是一个地理学意义上的具体地名,梁庄是她写作道路的新起点,也是中国无数个村庄的缩影。

比起贾平凹和梁鸿,在浙江海边小城海盐长大的60后作家余华没有经历过和家乡的漫长分离期,牙医出身的他,写作的最初驱动力很简单——想要调到县城的文工团工作。在牙医诊所工作时,他感觉自己无法忍受这种一眼望到头的平淡生活,但也不知道什么工作比较有趣。门诊室的窗户对着一座桥,他每天看到文工团的人们在桥上走来走去,觉得这个工作适合自己。于是开始写小说,给从国家级到省级再到市级的各种文学刊物投稿。

生活在海边的余华,写作的内容似乎和故乡本身联系不那么紧密,或许,对这个爱好在海里游泳的写作者而言,比起小小的县城,“大海的颜色”更让他好奇。

就像他在影片结尾讲述了自己儿时的困惑:小时候常去海里游泳,那时,海盐的海水是黄色的,而学校发的课本里却说海水是蓝色的。

他经常想:为什么我看不到蓝色的呢?

有一天,他游了很长一段距离,一边游一边想着:

“我要一直游,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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