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愁的终端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3月01日        版次:GA12    作者:刘荒田

   刘荒田

初冬,午后,我站在故乡岭头。风细,云淡。并非平芜,因久没下雨的缘故,没有春夏时节不时呈现的清新。还乡早已不是大事。坐越洋航班一程14个小时,过去视为“乡愁的炼狱”;退休这些年,一年飞两趟,练出来了。不曾幻想,回一趟乡下,像割溪边的万京子叶一般,轻而易举地收获若干篇散文的素材。“乡愁”云云,早已如网络上描写多年夫妻彼此的感觉——左手握着右手,直到来到这个村庄。

龙塘村是妻子的娘家。今天,也是从旧金山归来的内兄夫妇,要在祖屋和祖坟两处拜祭。妻子和我参加,自是义不容辞。上午,车子从小型公路拐进小路,在村口的大榕树旁边停下,老妻说:“到了!不论去哪里,这里都是终点。”那阵是午前。站在池塘边,目光越过密匝匝的榕树叶,扫过漂着垃圾和浮萍的绿水,落在灰褐色的屋顶上。心里响起一印度诗人的诗句:“此刻,一条条白色烟柱像摇篮/缓缓地晃动家家户户”,嘟囔了一句:“炊烟呢?”

是的,远远近近,屋脊有如庄稼人的脊梁骨,呈南北走向排了十多排,烟囱列列,它们的上空却没动静。不是所有村庄都因住户搬迁而变为“空心村”,而是住户都用不冒烟的煤气,即使电饭锅有“汽”冒出,也不通过与烟囱连接的老式灶台。

随着老妻走进一条熟悉的巷子。这里有她的祖屋。亲戚们先后到达,初次见面,少不了大呼小叫,巷子里乡音鼎沸。打开老屋的门,在八仙桌上摆开食物和酒杯,在神龛上插上线香。人去楼空多年的老屋,上个月台风来袭,洪水漫溢,屋内也遭水淹,水退后介砖铺的地板上积了一层泥浆,内兄夫妇和村里乡亲一起清洗了三天,如今,介砖去掉暗绿青苔,显出橙红的原色,阁楼上的神龕,是新买的。一片新气象,对得起万里归人。

我为了清静,信步走到村口。田垌在眼前,谷子已熟,远处公路旁边黄灿灿的一片就是稻田。50年前,从这里看开去,景色单调得多,无雨的日子,天空是掺和土黄色的蓝,远方是如黛的连山,近有村落,田垌上有兀然拔起的碉楼,大路上有丁零零作响的单车、吱纽的鸡公车,成群结队,懒洋洋地出勤,赚“大寨式工分”的农民。如今,多了两个怪物,一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给田垌开腔破肚、只给下游制造洪涝的“排洪河”,以及本世纪初造的、侵占大片稻田的沥青公路。离脚下最近的稻田,有点异样——一体碧绿,且比水稻矮。问了村人,才晓得是荸荠。

不管时间如何推移,世道怎样沧桑,“家”的终极性意义,从来如此:家族定居之处,人的出生和长大之地。妻子出嫁前的22年,除了进县城念中学,都在这里生活。这村庄作为我的“岳家”,按“婿半子”的古训,说它是我的“半个家”不算牵强。我当知青那些年,当民办教师,学生来自这村庄的不少,我为了家访、宣传和支援农忙来过无数次。刚才遇到的阿芳,40多年前是我的学生,她家在巷口。她母亲早逝,她、父亲以及骂人极凶狠的祖母一起生活,那时才十二三岁,矮个,圆脸,笑起来特别纯真,如今刚过六十,三个孙儿女的祖母,她是专为和我的妻子一行见面才回娘家的。

我从村口的榕树头走出,在一条水泥路上来回散步。这宽度可供两辆对开的汽车交会的村路,有一教人诟病之处,那就是弯度大得出奇。本来,路横跨村庄和公路之间的稻田,修得笔直,既省钱和人力,又少占田地。我上次来已和妻子讨论过,没有答案。此刻,我这般对自己解释:距离拉长,好让“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游子在“近乡情更怯”中多逗留,为汹涌的感情提供缓冲。

祭祖之后,还得去村旁的山坡。那里有一行墓碑,属于妻子娘家的列祖列宗,包括她的祖父母、祖父的兄弟及配偶。20多年前我也参加过类似的扫墓,坟墓散布在另一面山坡上。近年,附近两个山头上建起了中学。一个个盛着森森白骨的甕子被挖出,迁到这里。新址离村近,村里的乡亲都来凑热闹,坟墓旁边的凉亭上,聚集了四五十位男女老少。

亭子的人堆里,一个高个子中年人高声叫着“老师”,跑来和我握手,他是阿湛。阿湛是我40多年前的学生,算来也快六十了。凑巧的是,25年前,也是在这一带,也是妻子家上坟的场合,和他相遇,师生有过一次热切的聊天。那一年,他和新婚妻子,刚刚去广州的美国领事馆领了签证,即将赴纽约定居。他告诉我,纽约有岳父母、姨妹和小舅子等,“不愁没地方落脚”。他还详细问了我,在美国怎样过日子,从租房到找工作。我一一作了解答。看得出来,他虽不无因陌生而生的恐惧,但情绪是昂扬、热烈的。以后的漫长岁月,我去了多次纽约,都因时间不对和他见不上面,但电话通过好多次。知道他在犹太人开的小型建筑公司打工,早已升为领班。我问他近况,他告诉我,还是替那老板干活,负责派工、施工。从言谈知道,他在异国,是好丈夫、好雇员,还做着秘密的文学梦,前年,以微信给我发来一篇短文,题目是《期待相逢》,让我批改。“要在朋友圈秀一下,不能让老同学笑话。”他郑重吩咐。

趁着主事者焚香,摆供品的空隙,他拉着我的手不放,有一个要紧的问题,非和昔日的老师探讨清楚不罢休似的。原来,他所关注的,不是自由女神像站立的大西洋之滨,虽然在那里买了房子,安下永久的家,孩子上了大学,而是村庄——他的出生地、出发地。他眯着被午后的阳光映花的眼,指着泥砖造的小屋子,说,呵呵,看,老样子呢!原来,他出国前,这小屋是村里三个年轻人开的单车修理站和碾米厂,到了晚间,村里男女青年爱来这里聊天。昔年的三个“老板”,有两个在场。“老师,不怕你见笑,我在纽约,常常梦见这小屋子,还有,山下的那些小溪,酷暑天下去捉鱼。我在纽约住了19年,才和妻子一起凑足假期回来一次。那些日子,想家想疯了!”他的眼神变得迷茫,仿佛在讲述一个很久以前做的梦。

“回来,感觉怎么样?”我问。阿湛没回答。这当儿,妻子唤我去给墓碑鞠躬,上香,敬酒。乡亲们在抽烟,说笑。祭祀仪式完成,在亭子里把烧猪肉、松糕、咸鸭蛋一一摆开,请大家来吃。阿湛拿起一块乌黑的猪肝,放在嘴里。看到我,说:“老师,你刚才问的问题,很难回答。”说罢,挥手驱赶落在食物上的苍蝇。

我以过来人的口吻问:是不是“不过如此”?

“有时候是,有时候又不是……”他说着,要搔头上黑白参半的发,忽然记起拿过食物的手尽是油腻,举起,又放下。有趣的是,我和他,全部谈话都没有“乡愁”这个字眼,心照不宣的理由,是它太文绉绉,还是不合时宜?我没想出答案。

我被苍蝇吓怕了,不敢多沾摆在地面的食物,尽管有点饿。纵目山坡上下,密密麻麻排列的坟墓。从前祖坟各自独立,偶有相连,那是兄弟或者夫妻。如今为了节省土地,对先人骸骨厉行军事化管理,一排排的,十分整饬。可惜,茅草太盛,墓碑被稍嫌衰飒的绿色湮没了。难怪,眼下是新历11月,而扫墓,须在清明和重阳,那时节来,墓群一定露出清晰的轮廓,碑石历历可读,因为事先铲了草,且在坟头压上白色纸钱。其他季节来的,只有彼岸的归人,他们的慎终追远,因掣肘太多,难以按惯例行事。

我想继续和我的学生阿湛讨论乡愁,从“狐死正首丘”破题。十九世纪中叶,随着美国加州淘金热而起的移民潮涌至,漂泊异国的乡亲,死也不愿在美国置业,养老,最后的愿望必然是还乡。然而,太平洋阔度为一万公里,150年前从旧金山开往香港的蒸汽轮船,统舱票50美元,相当于在唐人街中餐馆厨师一个月的工资。“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不可期。”有两种“还乡”,一种是幸运儿,是活生生地,穿着插满金条的特制马甲,携带不止一口的“金山箱”。他们所展现的“衣锦还乡”,乃一代代侨乡人最高级、最辉煌的事功;一种是倒霉蛋,客死之后,骸骨敛于棺木,被蒸汽轮船运回,葬于家山。

但是,阿湛已走远,对他来说,探究近于玄虚的乡愁,不如和昔日抵足而眠的村中兄弟碰杯,痛痛快快地诉说往事,从爬大牛山打柴,到禾堂里打排球。

秋风动襟,日头西斜。拜山完毕,大家下山去了。我独自坐在亭子外的大石上,非要把“乡愁”琢磨出个结论不肯离开。早年读王鼎钧散文《世缘茫茫天苍苍》,被激情迸射的片段打个正着:“万古千秋,凡是失去家园的人,都要通过时间的刑求,时间像处决死囚一样剐我,像苹果去皮一样削我,我再生肌长肉。新肌,你的名字叫异乡!异乡一寸一寸改变我,一层一层淘洗我,故乡后撤,故乡缩小,故乡在脏腑间无处藏身。直到一天,‘故乡’必须弃收,‘故乡’濒临悬崖,必须纵身一跳,跳进深不见底的潜意识,我成了真正的异乡人。”

我问自己,离乡38年,故乡与异乡的牵扯,可曾如此伤筋动骨过?回答是没有,除了抵达旧金山第一天,在暂住之处,摊开岳父给的邮简,给父母写家书报

平安的一刻,泪水的咸度也许近似。从根子上说,王鼎钧的断言,适用于遭逢战乱,家乡一别即成永诀的一代。

至于我们,因人而异,即如我和学生阿湛,他因长久不归而思乡,与我在晚年频繁归来,心境岂能一概而论。这里用得上一个来自《世说新语》的典故:

晋明帝幼时,一日,坐在元帝膝上玩。有人自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父亲何故哭泣,元帝将被迫东渡的屈辱告知。于是问明帝:“你觉得长安和太阳相比,哪个远?”明帝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翌日,元帝招众人宴饮,又以同一问题问明帝。不料明帝答曰:“日近。”元帝愕然失色:“为什么和昨天说的不一样?”明帝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长安自是长安,非关远近,乃思乡人别有怀抱耳。

日近日远都是家乡,距离只系乎思乡者的情感取向。而乡愁的表皮,完完全全地附着于“来处”,你认定你是哪里来的,哪里就潜伏着乡愁的终结。然而,乡愁是“洋葱”,剥了一层还有许多层,各有各的“怀抱”,或指向童年,祖母陪你去摘果子的番石榴树;或指向初恋,那片印下并肩人影的月光;或指向祖屋阁楼上被蠹鱼啃出流畅线条的书籍;或指向某一个神秘所在,只因它在您的乡梦出现过。

而还乡,也不止坐船或坐飞机一途。上世纪80年代,我效郑愁予“拉纤回去”的诗意,写了一首《挑担还乡》,那扁担,是花旗松削的。而以汉语书写文学作品的国人,自有便捷、稳妥的归去,那就是写作本身;至不济,也可以埋首于书籍,那就是余光中所称的“蓝墨水的上游”,尽情寄付你的文化乡愁。

想出头绪以后,我步行下坡。老妻他们已乘车去小镇访问故旧,我沿着公路缓行。铺上水泥的路,我出国前,叫“牛车路”,因它比阡陌阔,可走两轮牛车,但阔度和平坦度达不到“公路”的标准。关于它,我在异国的乡梦中,出现的次数太多了!我实施“冷水疗法”,每天清晨喝一公升井水,然后跑得全身被汗水湿透;从家门出来,掏出一张卡片,边疾走边读宋词,如柳永的《雨霖铃》、辛弃疾的《水龙吟》,直到背得出;我和家小出国,从这里回望村中碉楼,黑魆魆的矩形嵌在暗蓝的天幕。然而,此刻,它给我看到的,却是丑陋的一面——路旁弃置着死人的遗物。是哪个朝代传下的呢?我从小熟习,哪个人家死了人,逝者的衣物、用具、书籍之类,统统搬到路边,点一把火,烧当然是烧不透的,任风吹雨打,一年年下来,路旁成了垃圾场,却无人清理。这就是原汁原味的故乡!我的乡愁该不该涵盖这些污垢?

于是,在到达小镇的文化广场之前,我基本完成对乡愁的评估。这与我纠缠大半生的情感,在我征服“古来稀”的关隘之后,在我至少30次还乡之后,处于“一对一”的局面。两种乡愁势均力敌,因零和而抵消,换来内心的平静。

手机看报
分享到:
返回奥一网 意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