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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武汉家庭的生死劫——

“我34床,33、35、36的都走了”“相信这段日子很快就会过去”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2月14日        版次:GA10    作者:刘军 刘威 钟锐钧 赵明

已解除隔离状态的武汉市民吴海蓝在家中演奏吉他。

张小薇痊愈出院回家后,身体迅速恢复。

“我34床,33、35、36的都走了,噩梦啊。我回来之后发现多了好多白头发。”出院已经1个星期的武汉市民张小薇回忆道。连日来,她和丈夫的身体状况都在迅速恢复,这让他们重拾信心——被死神纠缠的日子终于过去了,“我一点也不怕了”。

低调出院后的“高调”生活

在不久之前,张小薇夫妇俩还一度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就把女儿托付给了她舅舅照顾。现在,只等隔离期结束,他们一家三口就会再度团圆。

在刚出医院时曾担心过自己病情是否会反复,而现在,每天睡到自然醒之后,张小薇就躺在床上想着做点什么好吃的。在医院躺了24天的她,2月6日从医院回来后,心情舒畅,胃口也非常好,身体迅速恢复。丈夫吴海蓝一直没有正式住进医院,而且情况一度比她更为凶险,现在也早已解除隔离。

两人从鬼门关里相互搀扶着走了出来,虽然张小薇还在隔离期,但现在他们非常清楚,那段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做美食、唱歌、在客厅打羽毛球……他们宅在家里,把生活过得丰富而阳光,和不少邻居相比,他们的生活显得很“高调”。

看到他们把生活过得多姿多彩,尚处于紧张情绪中的邻居偶尔来提醒他们要注意防护。“他们叫我们还是注意一点,说我们这栋楼有病例,而且还不知道是哪一户。我不能告诉他们,就是我们,那样他们会更害怕。”张小薇说。

张小薇从出院到现在,就没有更新过微信朋友圈,里面没有任何有关自己患上新冠肺炎的信息。微信封面图片是一个女孩在阳光中起舞,两行字在中间“心若向阳,无畏悲伤。”头像下面一行小字签名:“愿你走过人间坎坷岁月,仍能心无尘埃,温良慈悲。”头像和签名都是好几年前的。因为低调出院之后不想让邻居和朋友感到恐惧,而是想用朋友圈里面积极阳光的东西去感召和激励大家。

噩梦始于合唱团年终演出

吴海蓝和张小薇夫妇是一对“70后”,有一个正在上大学4年级的女儿。音乐,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共同爱好。吴海蓝是职业的音乐人,张小薇则喜欢唱歌和朗诵。夫妻俩平常在家,也经常会一起唱歌,吴海蓝用吉他伴奏。

喜欢唱歌的张小薇参加了一个有着60多人规模的业余合唱团,绝大多数都是喜欢唱歌的退休老人。平常每周二和周五的下午,他们请老师给大家上课,年底会举行一场隆重的演出活动,自娱自乐,费用AA,彼此之间的关系都非常融洽。

上一次的年终演出,是1月4日和1月5日,这是元旦过后的第一个周末。60多人的合唱团,在武汉市黄陂区的一个山庄里,度过了欢乐的2天1夜。彼时,他们并不知道武汉市已经出现了一种传染性非常强的新型冠状病毒,他们到现在也不确切知道当初谁是被病毒感染的人,因为一切都和平常一样。

吃住在一起的高密度聚集性活动,合唱时的大量飞沫,恰恰是病毒传播的最好条件。这种陌生的病毒,在大家高歌之时,悄然感染了这个合唱团的成员,噩梦就从这个时候开始。事后张小薇得知,合唱团里面一共有十多位团友被感染新冠肺炎,其中3位已经去世,1位下落不明。“联系不上的,估计也没有了,其他的有的还在住院,有的已经出院了。”

“实在是顶不住了”

从山庄参加完合唱演出回来,张小薇在起初的几天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只是想着做什么好吃的招待即将回家的女儿吴小小。

吴小小是武汉音乐学院大学四年级的学生。尽管一家人都在武汉,但是吴小小一直都在学校住宿。“一个月都经常见不到人。”张小薇说,1月8日,学校放寒假,吴小小从学校搬到家里来住。

原本想和女儿多说说话,可她每天为找工作的事情忙得不亦乐乎,几乎每天都是早早地出门,到晚上很晚才回家。

1月11日,张小薇感到头疼,她没有在意。12日,情况更严重,想着忍忍或许就过去了。13日实在难以忍受了,就到楼下的卫生院去打了一针。

张小薇觉得自己得了重感冒,按照原来的经验,买点药吃就过去了。这一次,就在打针的那一会儿,前后的感受很不一样,打完针之后,头痛得更为厉害。

吴海蓝赶紧带着她来到附近的武汉市中心医院,发热门诊有大量排队等候看病的患者。医务人员当时告诉他们,如果要在这里排队看病,估计要等四五个小时以上。

看着妻子痛苦的样子,吴海蓝让朋友帮忙联系了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希望能够尽快接受治疗。可就在他们等待挂号的时候,张小薇已经站不稳了。“我赶紧找了一个轮椅过来,直接办了住院。当时也没有床位了,临时加了一个床位在过道里面。”吴海蓝说,当天医院里面就验了血、照了肺部的CT。

“那时候,我们虽然不知道有这个新冠肺炎的病,但医院里面是知道的。我老婆住进医院1个小时之后,CT的结果就出来了。医生就悄悄和我说,肺部严重感染,需要隔离,叫我们家属就不要来了。”吴海蓝从医生的神情中看出了妻子病情的严重性,他担心妻子接受不了,就瞒下实情没有告诉她。

不知情的张小薇还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一张住院的照片,感慨流感病毒之厉害,让她“实在是顶不住了”。

体温39.5℃,高烧不退

吴海蓝每天和妻子保持沟通,同时找各种理由搪塞不去看她。“因为没有去看她,她就很生气。两三天后就瞒不住了,因为知道自己也要被隔离。”吴海蓝说,虽然妻子是被隔离的,实际上还是住在神经内科的双人间病房,但只住了她一个人。

此后疫情在武汉迅速蔓延,从11日的发病,到13日得知妻子患上了新型传染病,吴海蓝开始对自己和女儿的身体状况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但一切都晚了,就在妻子住院三天后,就是知道自己需要被隔离的那天,吴海蓝已经感到身体有些不适了。

那一天是1月16日,武汉有关传染病的消息已经在民间渐渐流传开来。吴海蓝依然怀有侥幸心理,因为他的症状和妻子的完全不一样,他没有头痛欲裂,仅是发烧。16日,体温39℃,自己买药吃。17日,升至39.5℃,高烧不退。

一直保持锻炼的吴海蓝对自己的身体非常自信,对这种疾病也缺乏认识。1月17日他去参加了一场演出。1月18日回办公室上班,但戴上了口罩。高烧让他精神非常不好,下午1点就回家。此后的健康状况恶化之快,让他始料不及。

“18号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意识到,必须要去医院了。但我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我就在家里躺下休息一下,然后再打车去的医院。”吴海蓝说,在医院排队的人非常多,他挂了一个急诊的号,一直等到下午5点。

“排队的时候实在是站不稳了,医生也看我情况不对,赶紧扶我到一个角落里休息一下。几分钟后好像又缓过来了。但到医生给我看病的时候,已经是晚上7点多。”吴海蓝说,虽然那时候还没有核酸检测,但CT显示双肺严重感染。

“医生告诉我,应该就是外面说的那个病。他一下子给我开了5瓶药水给我打吊针。”吴海蓝说,等那些药水打完了,病情已经很重了。

“救一个是救,救两个也是救”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1月19日)上午,吴海蓝又去医院门诊挂了一个号。医生开了两次打针的药水。早上打完针之后,已经感觉呼吸困难,等到打第二针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8点以后,输液室全都是在等候打针的人,感觉呼吸更困难。

因为身体非常虚弱,吴海蓝为了节省体力,想到了一个办法:从医院开药之后到楼下不远处的卫生院打针。吴海蓝说,在他病情恶化的同时,院内感染的人数在迅速增加。“我18号第一次到医院的时候,虽然门诊很多人,但输液室人不多,开了药马上就打针了。隔了一天,医院和卫生院突然就都要排很久的队。”

20日早上8点,吴海蓝下楼去卫生院打针,发现人太多。他觉得体力不足以支撑到排完队,就上楼休息了两个小时再下来,还是很多人,他坚持着挺过去了。这一天,吴海蓝得知,一个朋友因为得了这个病在两天前去世了。伤心和担忧让他的病情雪上加霜。

21日,吴海蓝觉得自己也要不行了,每一次呼吸都感到非常困难。吴海蓝说,当他独自躺在床上为每一次呼吸努力的时候,非常渴望床头能够有一个按铃,在他快不行的时候,按一下会有人来抢救他。正在医院住院的妻子,一直想办法帮他联系医院住院,一直没有下文。吴海蓝很担心下一口气会接不上来了,他请求妻子的主治医生,让他回到了妻子的身边。

看到昔日在马拉松赛场上健步如飞的丈夫,几天时间就变得奄奄一息,张小薇心急如焚。120、12345、110……能想到的渠道都想过了,能求助的朋友都找过了,所有的医院都住不进去。

“我会不会死啊?”此前一直鼓励妻子的吴海蓝,自己首先失去了信心。那一刻,他们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让这对夫妻待在同一个病房的医生,想了一个办法,他以给张小薇的名义开了氧疗的治疗,给吴海蓝用上。“本来我是在隔离期,不能让家属进来的。医生看到我那个样子就让我进来的,他说反正都这样了救一个是救,救两个也是救。”吴海蓝说,当天晚上,他就躺在妻子旁边的病床上,原以为熬不过那个晚上,却等来了天亮,而且症状明显减轻了一些,过了几个小时烧也退了。

1月22日,医院给他们两夫妻做了核酸检测,吴海蓝症状非常严重,但显示为阴性,张小薇症状较轻,显示为阳性。张小薇的阳性结果,早已在意料之中。阴性则给了吴海蓝莫大的安慰,他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那罐氧气把他已经给治好了。

6位朋友相继去世

23日,缓过气来的吴海蓝又回到了家中。感受过死亡气息的他,知道患上这个疾病是多么地凶险。他赶紧将女儿托付给她舅舅照顾,并对孩子隐瞒了这一切就医经历。吴海蓝庆幸女儿每天的早出晚归,庆幸她没有陪他们吃一顿饭,庆幸她没有陪他们说话。

尽管缓了过来,也只是与死神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吴海蓝的身体依然极度虚弱。“得了这个病非常奇怪,嘴里会特别地咸。吃什么都觉得咸得张不开嘴,张开嘴了又难以下咽的那种感觉。”吴海蓝说,尽管如此还是强迫自己喝粥、吃水果、吃巧克力保证基本能量需求。

可是,网上的消息让他感觉情况越来越糟糕,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会不会再度恶化。大年初一早上,他在网上看到一位医护人员去世的消息,这是他们知道的第一个去世的医护人员,也是吴海蓝和张小薇的朋友。“这位朋友是教授级的医生,酷爱音乐一辈子的键盘手,在这之前我每天向其他朋友打听他的情况,他后来转入金银潭医院,我就觉得情况很不妙。果然在大年初一去世了。我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我为他难过,我也害怕我自己的病情会恶化,担心老公在家里会再次恶化,老公在家里也哭得不行。”张小薇回忆道。

张小薇说,两个人哭完了,继续相互安慰和鼓励。可刚刚鼓励完对方,心情稍微好一点,又听到有位熟悉的朋友去世,脆弱的信心瞬间又崩塌了。

“我们生病期间,一直都有朋友去世,第一个去世的朋友,14号在群里还叫大家不要出门,说自己被隔离了,16号就去世了,我们都不敢相信。大年初一去世的医生是第二个。前前后后一共有6个朋友去世。”吴海蓝说。

“大家几乎每天都在哭”

吴海蓝的身体在痛苦的情绪中悄悄好转。“前面三天我只能喝一点点稀饭,第三天我能喝两碗,第四天我就想吃饭了,一周之后我就想着我要去买菜,我要做点肉来吃。”吴海蓝说,胃口的变化让他觉察到了身体积极的变化,对自己的康复也有了信心。

丈夫病情的好转,并未让张小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觉得更轻松。

随着新冠肺炎疫情的不断蔓延,确诊病例需要在一起集中管理、集中治疗。在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神经内科住了10天的张小薇和另外一位77岁的老太太也一起被转移到呼吸科的住院部的同一间病房。张小薇34床,老太太33床。

张小薇说,在刚开始,轻症重症患者随机分配床位。她和老太太都属于轻症患者。“我们都是自己走下楼来的,相对来说,情况很不错了。”张小薇说,老太太的情况在她眼皮子底下迅速恶化,而且没有他丈夫那么幸运。

呼吸困难、越来越困难……“第三天的时候我知道她肯定要不行了。我就看着她走了。在最后一刻,我不敢看。我闭着眼睛大哭,我从来没有见过死人,我非常害怕。”张小薇向护士提出来要换房间,却被告知每间房都是一样的情况。“我说我就在过道上不回去了,我要和你们在一起。”最后护士帮她找了一个没有氧气设备的房间让她住了两个晚上。“护士都是一些小丫头,都挺好的,后来,她们告诉我33号床又来了一位病人,让我住回去,还嘱咐我不要和这个病人说之前的事情,担心她会害怕。”

“我天天在心里祈祷说,这个老太太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结果真的情况一天天好了。我们每天都相互鼓励。”张小薇说,这种对陌生人的鼓励是发自内心的。因为死亡的阴影并没有过去,而是一直笼罩在病房之中。

“除夕、初一、初二那几天很多人走了。我34床,33、35、36的都走了,噩梦啊。”张小薇说,病房里到处都是哭声。亲人去世的悲痛、情绪失控的失声痛哭混在一起,那种氛围给每个人都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我们都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我们从来不敢关灯睡觉,大家几乎每天都在哭。”张小薇说。

“打扮漂亮老天爷就不会收”

妻子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期间,吴海蓝的身体日益好转。他也是彻夜难眠,每当妻子情绪崩溃的时候就会给他打电话,他觉得语言已经难以有效鼓励和安慰。张小薇还记得,在那期间,无论是什么时间给丈夫打电话发信息,都是秒回,哪怕是凌晨3点,她知道丈夫也在担心她。

尽管身体在渐渐康复,但从死亡线回到以前正常情况还有很大距离。他想为妻子唱歌,但是唱不出来,于是他找来以前他们在家里一起唱歌的视频,发一些正能量的歌曲给妻子。

“我第一次看到我们以前一起唱歌的视频,哭得不像个样子了。我心想以前生活是这么地美好,现在是这个样子。”张小薇说,后来他老公还是坚持让她经常看。“他是音乐专业人士,他说你经常听这些东西,会高兴一些,会转移一下注意力。后来我每天听,确实会让我心情好很多。”张小薇说,丈夫在家里其实身体也很不好,但是变着法子让她心情好一点。

有一次发来视频,原本病恹恹的丈夫忽然显得精神了很多。原来是他自己在家里给自己理了个发。“他每天都跟我说,要打扮漂亮一点。哪怕在住院的时候,也要把头发搞得干干净净的,哪怕是在住院,脸上不能看着就像个病人,弄得漂漂亮亮的,老天爷就不会收我们。”张小薇说。

不太知情的女儿吴小小对父母的病情并没有那么深刻的认识,她只知道爸爸身体不舒服,妈妈住院了。想妈妈了就打个电话,电话里总是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妈妈你快出院了吧。

这对在医院里快要崩溃的张小薇来说,在心理上产生了暗示。“她好像就从来没有怀疑我会离开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会回不去。总是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张小薇说,

吴海蓝说,其实是因为他们一直没有给女儿讲,虽然听到外面的一些消息,但女儿对这个病情没有深刻的认识。她在妈妈住院期间,还把妈妈的微信头像上的猫咪P上了一个口罩。所以他们觉得没有告诉她实情是对的。

“医生是天空中最亮的星”

“我每天都会问她的情况,还会问她吃了一些什么药。我就发现医生给她开的药慢慢地少了,我就知道她也熬过来了。”吴海蓝说,妻子的情况在好转,他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2月6日,在病房里待了24天的张小薇出院了。恰好在这一天,吴海蓝收到了居委会的通知,14天的隔离期满,他不必再每天监测并上报体温。

这天是农历的正月十三,按照传统没有过元宵就还是春节,吴海蓝兴高采烈地从家里找到妻子那件红色的袄子,到医院接妻子回家。他希望今后的日子能够像这件袄子一样红红火火、顺顺利利。

张小薇回到家,远离了病房,每天吃得好睡得香,身体得到了快速恢复。只是张小薇发现自己多了很多白头发。“以前我都不敢去回忆这些事,现在有老公在身边,我一点也不怕了。”

吴海蓝认为,他们能够从鬼门关里走出来,和自己日常健康的生活习惯、积极的生活态度,和有一个温情的家庭有很大关系,最关键的是医护人员的努力。“我们生病的时候,看到医生就感觉放心很多,感觉像看到救星一样,他们就是天空中最亮的那一颗。现在,我觉得最亮的,是一整片星空,他们是所有为此次抗疫而付出的人们。我相信这段日子很快就会过去。”

(应受访者的要求,文中张小薇、吴海蓝、吴小小均为化名)

采写:南都记者 刘军 刘威 钟锐钧 赵明 发自武汉

摄影:南都记者 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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