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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宗岱新文踪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1月19日        版次:GA12    作者:刘志侠

梁宗岱。

梁宗岱题赠罗曼·罗兰《法译陶潜诗选》(法国国家图书馆收藏)。

傅雷索邦大学文学系注册卡(法国国家档案馆收藏)。

  □ 刘志侠

广东人民出版社最近出版了《梁宗岱文踪》,收集了卢岚和笔者自1993年以来有关梁宗岱的文字,作为阶段工作总结。书里不止一次出现过这个句子:“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不肯让有价值的东西泯灭”,在等待出版的一年时间里,这个句子得到两次新的证实。

题赠罗曼·罗兰《法译陶潜诗选》

《法译陶潜诗选》是梁宗岱在欧洲最重要的作品,1929年春,罗曼·罗兰读到梁宗岱寄来的部分译稿,曾提议推荐给《欧洲》月刊发表,但因为已有瓦莱里的单行本建议在先,最后没有成事。单行本在1930年7月出版,书刚印好,梁宗岱就离开法国,按照新计划前往德国、意大利、西班牙和美国,每个地方游学一年。第一个目的地是德国。10月底,他从柏林写信给罗曼·罗兰报告近况,并且打听“我的《法译陶潜诗选》,经过长时间踌躇不前后终于出版了。离开巴黎之前,我请出版商寄上一册,未知已否收到?”

1936年罗曼·罗兰七十寿辰,已经回国的梁宗岱写了一篇祝寿文章《忆罗曼·罗兰》,文中翻译了罗曼·罗兰当年复信的主要段落:

我已经收到你那精美的《陶潜诗选》,我衷心感谢你。这是一部杰作,从各方面看:灵感,迻译,和版本。

那奇迹,对于我,在这样一部作品里,就是它和那最古典的地中海——特别是拉丁——诗的真确的血统关系。贺拉思(Horace)和维琪尔都在这里面找着他们底面目反映着。……

大师的热情鼓励和对中国文明的高度评价,令人感动。梁宗岱一直小心翼翼保存这封信,但没能避过历史劫难,原件在1966年秋天被无情的烈火吞噬。然而,半个世纪后,2017年春天,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梁宗岱纪念馆在文献中发现一张破烂信件的影印件,黑渍处处,字迹浅淡,笔画断续,但是可以清楚看到罗曼·罗兰的签名。经过仔细辨认后,发现就是上面这封信的两页残件。尽管残缺不全,又是再影印件,却是国内保存的罗曼·罗兰致中国留学生亲笔信仅有的一页。

这封信的出现,令人想起法国国家图书馆的罗曼·罗兰藏书,里面一定有梁宗岱的赠书。但是整理工作缓慢,开始多年,仍未轮到这本书。耐心等到去年8月,期待的事情终于成为事实,图书馆目录出现第二册《法译陶潜诗选》,上面特别说明:“本书特点:精仿羊皮纸,二百九十册之十八,译者梁宗岱题赠给罗曼·罗兰”。第二天一早就赶到图书馆,填写查阅申请表,过了两天得到答复:“批准三十天内查阅一次,时间不得超过一天”。书放在珍本部,专人保管,专人从书架上取出,专人送到读者座位前面,何其珍重,笔者不止一次到过这里,每次都产生感恩的心情。书保存得真好,一尘不染,十全十美,除了几个图书馆的小印章,就像直接从印刷机拿出来那样,当年流行的半透明薄纸保护套完好无缺,连折纹都见不到一条。

梁宗岱的赠辞写在书名扉页的右上角,流畅秀丽的法文书法,谦逊得体的措辞:

送给敬爱的罗曼·罗兰大师

这是我国一位最著名诗人的苍白反映。诚挚问候,并致深切敬意。

梁宗岱    

笔者从2000年开始追踪《法译陶潜诗选》,这个圆圈绕了将近二十年,到了这里完满地接合。

索邦大学文学系注册卡

今年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早晨,笔者来到巴黎北郊圣德尼大学地铁总站。在出口不远处,有一座现代风格的大型建筑物,没有多余的装饰,线条实而不华,四周却有一个浓得化不开的绿色大园子,一个清澈的大水塘,周边零散摆着一些活动桌子和座椅,供人休憩,这就是建成于2013年的法国国家档案馆的新主馆,开幕时总统亲临主持。这个专门收集官府文献的官府机构,成立于两个多世纪前的1790年,经过多次迁址扩张和分支,成为欧洲最大的档案馆。笔者最初以为这里只为政府和研究法国历史的学者服务,后来才知道大部分使用者是普通老百姓。他们与官府没有瓜葛,却到这里来查阅官府文件,都是为了个人私事。最多人寻找的文件是家族祖辈的出生纸、结婚证书、入籍宪报、房屋买卖契约等等,这些文件能够决定或者改变一个人的出身、国籍及遗产继承等,可以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笔者到这不是找老祖宗,找傅雷。因为整理他的法国书信,必须厘清他的求学经历,他在《傅雷自述》的相关记述,仅得三言两语,“在法四年,一方面在巴黎大学文科听课,一方面在巴黎卢佛美术史学校听课”。如果能够找到他的大学档案,就可以知道更多情况。经过多方打探后,听说索邦大学有部分学生档案保存在这里。查阅档案馆的电子目录,搜索结果浩如大海,每个档案下面都有大量的子档案,必须逐个打开,逐层深入,真像大海捞针。但这是唯一的线索,于是抱着准备白走一趟的心情,踏进这间不想来又要来的大档案馆。

凭着图书馆的寻找经验,摸着石头过河,一次又一次掉进水里,花了半天时间,正准备收兵,荧光屏冒出一个档案:“巴黎大学教区,法律系、医药系、神学系、文学系和理学系档案,1803-1959”,“文学系”几个字令人精神一振,打开来看,不得了,里面积存了一百五十多年的档案,尽管远未完整,却已经要多大有多大。幸好经过专业人员编排,按系别和时序排列,有简略的标题,最后在四五百个子档案中,认定傅雷可能在“1880年至1925年出生的学生注册卡”中。

下一步按图索骥,申请查阅文件,馆员搬出来的不是车载斗量的纸本原件,而是轻巧的微缩胶卷,这比纸本更容易查阅,但是胶卷是反白底片,黑底白字,显然是多年前制作的古董,也是找资料者最害怕遇到的东西。黑蒙蒙的世界,真难为了眼睛,但是没有其他办法,只有耐心卷动胶片。还好运气不差,换了几卷胶片后,Fou Nou-En(傅怒安)三个字出现了,周遭一下子变得明亮。傅怒安是傅雷的原名,他在1928年10月25日第一次报名,住址青年宫(Palais de la Jeunesse),这是一间天主教学生宿舍,位于巴黎拉丁区,正式名称是青年之家(Foyer de la Jeunesse)。次年10月第二次注册时,住址改为索邦大学街,因为学生宿舍已经在暑期关门。

梁宗岱比傅雷年长五岁,早三年进入索邦大学文学系,注册卡理应在同一档案,果然不出所料,很顺利在L字母下面找到。他使用的名字不是人所共知的Liang Tsong Tai,而是Liang Tchong Tai,这应该是当年护照的写法,外国留学生报名时,必须提交本国大使馆签发的身份和学历证明书。他填报过三个不同的居住地址,最早两个离拉丁区较远,位于平民区,第三年才搬到索邦大学旁边。

注册卡一人一张,大小和普通书本相约,由学生填写,内容很简单,但包含了重要的信息。把梁宗岱和傅雷的注册卡并排一起,就可以看出两人的求学道路很不相同。

过去流传一种说法,梁宗岱赴欧游学,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要文凭,许渊仲在《追忆逝水年华》中甚至说他属于“同朋友吸烟谈学,混一年半载,书才算读‘通’了”的留学生,这张注册表否定了这些向壁虚造的说法。注册卡正面有一栏“参加文学系何种考试?”,梁宗岱填报自由硕士文凭(Licence libre)。法国大学的国家学位有点像中国的科举,拿到文凭有如中举,不愁找不到优越的职位。但是这种学位要求严格,僧多粥少,无法适应二十世纪初高等教育普及和外国留学生涌至。为了让学生毕业时不至于空手离开,巴黎一所大学设计了自由硕士文凭,很快就被政府认可,全国通用。这是一种学分制证书,只要通过四门自选学科的考试,就能拿到文凭,官方的称呼是高级学习文凭(Certificat d’étude supérieure),既无硕士头衔,也无传统硕士的价值,不能自动获得中学教师的资格,被视为二等文凭,但拿到的学生都喜气洋洋,自称硕士。

注册卡背面登记参加学位考试的科目,总共四科,梁宗岱那张填得满满的。1925年两个学期占去两栏,分别报考英国文学和当代哲学;1926学年用了全年时间,专攻法国文学。两年时间拿到三张证书,只要再过一关就得学位,1927年应当是他的大学最后一年,他填报了语言文字学(la Philologie)。然而最终没有参加考试,他本人曾经解释过其中理由:

1926年春结识法国当代最大的诗人保罗梵乐希(P. Valéry)。对我诱掖备极。法国文坛和巴黎许多文艺沙龙都为我大开门,使我决定放弃考取学位的企图。(梁宗岱履历手稿)

他的判断没有错,不仅法国向他开放,中国也在招手。1930年还没有返国,北京大学已经虚位以待,聘请他为法语教授兼系主任。

相比起来,傅雷的注册卡简单得多,正面的“参加文学系何种考试”:空白;背面的四门选修考试学科:空白。傅雷当年不过二十岁,少不更事,没有人指导,乐得不选科目,不要文凭,无拘无束,与自由旁听生无异。他在《傅雷自述》形容自己“读书并不用功”,的确是真实的写照。但是索邦大学是一个文化大八卦炉,在这里厮混两年,即使没有炼就火眼金睛,也会打下一个个法兰西文化烙印。傅雷最终和梁宗岱殊途同归,成为著名的法语翻译大家。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巴黎

刘志侠,学者,现居巴黎。著有《巴黎五色笔》《里尔克与罗丹》《青年梁宗岱》(与卢岚合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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